夜浑如墨,几盏虹灯交相辉映,悄将寂静撕裂。诚如所言,上海确衬得起“魔都”二字,大雾氤氲不遣,虚掩着灯火阑珊下的糜乱。美酒是邀请函,而华尔兹是集结号,集结着三教九流,满载着“魔人”。街灯红酒绿,靡音未绝,推杯换盏间,众人不知酒过几巡,余下的,惟有酒桌驰骋的高谈阔论,或阴谋策计。
一场上流人士的舞会,方才落幕。
不似舞池中的飘逸灵动,一曲作罢,芳子倩影渐去。鼓乐衬掌声迭起,一盏金杯高举,麦克喧声道:“今日的华尔兹皇后是川岛芳子小姐!”而台上,却无人领奖。众人若有所失,故也对传闻中的“东珍小姐”,心驰更甚。可这一切,这精心排布的“欲拒还迎”,皆是为了猎物——宇野骏吉。日本驻上海公使馆北支派遣军司令,权倾一时的军官,亦是芳子瞩意的“第一块跳板”。
进展顺利,猎物上钩了。
男人目光如炬,抬眼须臾,不着痕迹地搜索着周遭。可哪还有芳子的身影?似搜寻未果,宇野骏吉款步走近,讨好地望向纪晓芙,递来一杯酒,噙笑道:“千鹤小姐,芳子小姐怎得突然离开了?”纪晓芙闻声一颤,不由与之直目相对,从而打量起人。
来人年岁颇长,约四十有余,一头寸发干练,衣冠整洁,且眉目犀利。相较于川岛浪速饿狼般的目光,宇野骏吉则更似猎鹰,无形之中,予人不可名状的压抑感。直觉告诉她,眼前的男人,是较川岛浪速更为可怖的存在。
“芳子小姐有些疲累,已先回去歇息了,您有什么需要我代为转达的么?”纪晓芙佯作镇定,泰然回应着,实则惊惧不已,可眼下,已无人会像杨逍那般,不计后果、不计得失的保护着她。思忖间,纪晓芙手腕微沉,垂眸一瞧,原是人覆掌于上。宇野唇畔倚笑,忽敛眸道:“千鹤小姐若肯与我详谈,亦无不可。”
“宇野先生说笑,我哪里有这个资格。”厌恶升腾,纪晓芙却发作不能。她尴尬笑笑,顺势拂落人的手,转递去一张纸,其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段话,“芳子小姐在等着您。”言罢,纪晓芙颔首以礼,作势伸臂,意邀人同行。宇野见状,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方欣然应允。
晚云渐敛,皓月撒银辉澄澈,映照着公馆,一辆黑色轿车停驻门前,宇野应邀而来。他踏上阁楼,伴步声渐缓,而长廊尽头处,芳子正伸臂作邀。“你来了。”她轻声唤道。如水月色下,二人身影叠错,只见芳子轻搭着人的肩,舞起一曲华尔兹。而另一旁,纪晓芙伫身门外,默然无言抵静守着,似对此旖旎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芳子小姐。”宇野双眸微狭,刚欲开口,反闻她先言:“叫我芳子,我还想唤宇野先生一声‘干爹’呢,我要你……做我的靠山。”宇野颇感意外。蓦地,他放声大笑,转去启开一瓶红酒,斟于高脚杯中,沉稳道:“有人欺负你么?”
“没有。”她娇声轻笑,随欣然地接过酒杯,浅酌一口,又说道:“麻烦的人、麻烦的事太多了,你知道的,女人要扫去这些麻烦,可难得很。不想帮帮我么?相对地,我也能帮你做许多事,大清的格格,可不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话音刚落,宇野故作高深,佯为难道:“哎呀,我可以说不么?父亲和女儿,有一点逾越,可就是万劫不复,是乱、伦。”他故将“乱伦”咬得颇重,一面婉拒,一面又享受这病态的称呼。
一阵放浪癫狂的笑声。
纪晓芙闻声一怔,俶想到了她与杨逍。尽管并不是“父亲与女儿”,可某种意义上,自己与他的关系同样病态,逾越了君臣、践踏了伦理……倏然间,她有些理解,那晚杨逍为何会哭了。可她绝不后悔……永不后悔!
而笑声过后,会发生些甚么,纪晓芙心知肚明。宇野远道而来,可绝不会只与芳子跳一曲华尔兹,或碰几杯酒。一如往昔,她遣去馆中仆役,恰回头之际,骤见阁楼处,宇野正手擒枪支,抵于芳子身前。那枪管不时游走,或至背脊,或至腰际。裂帛声碎,男人粗暴地扯碎衣摆,将女人按在桌上。芳子似砧板上的一块肉,宇野则是那把刀。
倘若那黑管一时走火,顷刻间,芳子如花的年华,即会化作一片虚无。
纪晓芙不敢再看了,尤是被当作“玩物”的女人,正是自己的亲姐姐。顾不得许多,似溃逃般,她破门而出。登时,阵阵呕感伴着恐惧,骤然氤氲于心。“逍哥,你在哪儿,我很怕……我真的很怕。”纪晓芙手扶凭栏,渐怅然蹲身,抽泣而道。望及那久凝未遣的雾,她愈发怀恋,少时躲在杨逍怀抱中的光景。
上海的夜,第一次让人发觉是那般冷,那般漫长。
一夜无眠。次日,公馆的门悄然推开,宇野精神振奋,如来时般坐上那辆黑色轿车,扬长而去。纪晓芙心下牵挂,忙接了杯水,敲响阁楼那虚掩的门。
“进来吧。”得人应允,纪晓芙推门而入,只见床榻之上,芳子眼窝微陷,同指衔一颗香烟,略显憔悴。她吞云吐雾,白烟不时缭绕,为人添上几丝神秘,见是晓芙,芳子渐阖双眸,慵懒道:“你安排下,午时我会动身去天津。”芳子虽未言明,可晓芙清醒,她自是知晓,天津尚存留着甚么人物。
天津协昌的“静园”中,还有被溥仪丢下的婉容皇后。清室灭亡,腐朽的王朝早为强弩之末,身为其中一员,纪晓芙无比清楚,“复辟”不过是遗老为自己、为溥仪编织的一场梦。尽管日本人总是宽慰:“满洲是新的希望,他们会帮助皇帝陛下,建立一个独立富强的国家。”然事实上,于内,神州军阀割据,战火四起;于外,列强虎视眈眈,无一不想分一杯羹。日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怎会真心实意帮助溥仪?
半晌沉寂,她薄唇紧抿,艰难道:“阿姐,你要将婉容皇后接去满洲么?我从郑孝胥口中得知,日本人根本不同意帝制,他们只想把陛下骗去,做个挂名傀儡!一旦婉容皇后也去了……你醒醒罢,你不觉得这是在卖国么!”岂料话音未落,芳子起身,一响亮的巴掌登时扇了来,余颊间火辣。
纪晓芙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扇得发懵。她捂着脸颊,只惊恐地与人对视着。
“你懂什么!”芳子明眸蕴怒,倏蹬身而起。她眼底噙泪,肩头颤动,抬指嗔责道:“日本人不可靠,你那革命党男人就可靠了么?当年,如果没有革命党要挟,陛下何必宣召退位,你我又何必背井离乡?!他们巴不得你我死个痛快!你去找杨逍啊,像以前一样躲在他怀里哭罢,你看……他会不会下手杀了你。”
闻言一刹,纪晓芙不觉怔神,恍似一道闪电劈下,将人故梦碾碎,亦烧得她体无完肤。
再回神时,她已然泪流满面,不知所言。“扑通”一声,她瘫软倒地,又听人道:“晓芙,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芳子轻拥住人,不知是宽慰晓芙,抑或是警醒自己。她抚了抚人的发,软软的,似丝绸一般,顺将之揽得更紧了些,说道:“你是我亲妹妹,这个世上,只有我不会害你。杨逍……他不是你能降住的男人,不要再想他了。”
纪晓芙便只埋首她颈间,似将一切不安、纠结、恐惧……化作泪水,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直至沉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