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显玽,日名中村千鹤,系满清肃亲王之十五王女。在华期间,知被告显玗通敌叛国,隐瞒未报,有共谋之嫌。立法院对定罪者处以惩办,宣其汉奸罪、包庇罪成立,褫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充公,并判死刑。”法官执锤一敲,宣言愤慨。锤声利落,随之,观审席掌声雷动,群众的呼声起伏,意酣畅淋漓。
纪晓芙未敢回首。她怕,怕见他珠泪盈然,却无法作为。她默默的走,身后是芳子挣扎的、不甘的呼喊声,回荡长廊。一阶一阶,前路渐黯,似重重桎梏,将她悄然吞噬。她倏然念及,自己很对不起芳子。为了杨逍,她强拖尚有一丝生望的亲姐下水,共赴黄泉。
“如送我等上断头台,乃君之夙愿,晓芙必亲力协之。”她不想他为难。
行至尽头,重门深锁,她又缩回那狭小的牢笼。一瓣荆桃凋落,随风飘摇,恰落在人掌中。见掌中落红,她忽怀念起信州的山樱,相绽烂漫,如云似霞,一阵微风拂过,晚霞梦影间,是飞琼尽落。她记得,第一次赏得如此光景,是幼时懵懂,在他怀中。纵见落英缤纷,也不及他风华当时,惊若天人。
适遥遥一望,他俊美似昨,仍那般清冷艳冶,甚是绝色更尤,令之倾倒。“真好呢,美人永远都是美的,不会老。”纪晓芙低喃道,顺斜倚于壁,阖眸思念起与人的过往。她好想他,想听他唤自己“晓芙”,想被他轻揽怀中,想被他吻过唇畔,来朝春时,还想再与他共赏一遍山樱。
可惜,她已经没命去等了,但纪晓芙从未后悔,至死不悔。
回顾之际,栏外一阵步声入耳,是一名狱吏。男人蹲下身,不耐烦地摇着铁栏,放声道:“中村千鹤,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么?”纪晓芙眼也不睁,无力道:“长官,能交待的已经都交待了。”殊知,男人紧追不舍,又强调道:“真的没有要交待的?你再想想。”闻言如此,她方知话中有话,遂骤然起身,扒着栏杆促道:“有!长官,我还有事交待!”
男人弓背凑近,四下警觉,忽压低嗓音道:“稍后会有人来见你,不要声张。”言罢,他又佯作严厉模样,厉喝道:“好啦!说来说去都是些无用的话。”衣袖一拂,男人匆匆又离了去。
微光破云,映在白骨之上,那原已枯萎的花。想她沦落至此,还有谁愿来?只有他。倏然间,纪晓芙心下欢喜,却又酸楚不已。数日囚禁,她早不娇美如昔,眼窝微陷,似软绸般的发,已枯黄黯淡,原白皙若雪的肌肤,因不见天光,也变得惨白。“不要!我不要逍哥见我这幅模样。”她手足无措,胡乱地扯着发,咬唇啜泣。
怎么办怎么办!?
岔乱间,约是想起了甚么,她破涕为笑。以水渍为镜,纤指穿梭于发,理作往昔雍容;手旁“福”字瞩目,遂撕下一角,搽作口红;一双明眸顾盼,她蜷指抠下白墙粉末,复匀余面。一番“梳妆”,她恍是悬心,又临水渍前照了照……还是很憔悴,全然不似从前。
她想杨逍眼中的她,永远是那般娇美动人。纪晓芙不愿,不愿他看见这幅颓败模样,一股哀恸蔓延心扉,轰然迸发。她蜷缩一隅,深埋首入臂,绝望地嚎啕大哭。“别哭,你一哭我便心疼的紧。”温语尤在,她忽地念起,瞬将眼泪止了住,只强撑着,拟作坚强的神态。
稍顷,牢门被解下锁,链声铛铛。一个长影伫立身后,遮住几缕光,投下阴翳一片——他来了。
纪晓芙不敢回头,亦不敢动作,直至一个温软的臂弯自后拥来。暖意透薄衫,渡人几分安心,怀抱中,杨逍尚能感到,她因恐惧,而轻颤不止的身躯。故此,他眸光一柔,温声道:“晓芙别怕,是我。你转过身来,看看我。”他抚过人背脊,稍示宽慰,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此时,她怯转过身,双手覆面,弱弱唤道:“逍哥。”只此一眼,杨逍的心瞬被撕裂,鲜血淋漓,怜惜与悲怆翻涌腾上,难以遏止,徒余清泪潸潸。他试图掀开人的手,却遭抗拒,“逍哥别看,求你,我不想你见我这般丑。”随之,双掌被擒下,纪晓芙惊惧失措,躲闪间,一抹微凉轻覆唇畔,若羽轻柔,是久违的温暖,与安全感……她不再闹了。
“乖,晓芙不丑,在我心里,你什么模样我都喜欢。”修白的指蹭过颊,她杏眸渐阖,倚在他颈畔,悄枕着那异香。然未过须臾,纪晓芙猛地起身,紧促道:“逍哥,你们有没有挖到那些证据?我被捕时,将地址塞给了一人,我有没有帮到你,有没有?”原来每一笔,她都帮人悄悄记着,只待来时将至,一齐发作。
杨逍心痛不已,连呼吸,都痛得他喘不过气。
他眉头微锁,当即舒臂揽人入怀,忍泣道:“有,那些证据,我们都挖到了。一个人搜集了那么多证据,晓芙辛苦了。”声歇话落,她温婉笑笑,柔柔道:“真好,我帮到逍哥了。”纪晓芙一边说着,一边倒人怀中,俶攥住他的掌,肆情抽泣了起来。杨逍默然无言,只回握着人,同抵颌于额,轻抚她如云长发。
“逍哥,我好怕,你不要走……我不想死,我舍不得离开你。”她愈拥愈紧,生怕这温热消失不见。无论她曾多么地坚毅无惧,同关东军博弈,历过无数阵仗,可在杨逍面前,又永远柔弱无助。
要是能躲在这怀抱中一辈子,便好了。
廊外步声渐密,忽辄止于前。狱吏敲了敲铁栏,警惕道:“检察长,请快出来罢。再耽搁下去,一旦被人发现,您就麻烦了,快呀!”闻外催促,纪晓芙眸光一暗,自怀抱中缓缓抽离,痴然凝视着。昏暗中,她紧紧握住杨逍的手,不愿松开,然终究是徒劳。不舍与思恋氤氲,化作两行清泪,纪晓芙朱唇噏动,虽未发出声响,但杨逍清楚地瞥见,她在唤:“逍哥,不要走。”
……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卯时。天光破晓,盛春正当时,微风细细,柳枝夭斜起舞。不知名的小溪处,春水潋滟,处处繁花明艳,踏出牢门的一刹,纪晓芙深知,自己的“大限”到了。不似其他死囚,她既没哭闹,亦未悲鸣叫冤,只优雅行着,撑起王族最后的尊严。
暗香疏影,一路分花拂柳。她眺向春景,不觉舒眸温笑,眼见芳草鲜美,流景如画,“若能死在这里,也不错。”如此想着,纪晓芙暗暗道。稍时,枝头的桃花开了,琼瓣轻舞,倏落于掌心,她攥着花瓣,没由地回顾前尘——
是何时与他相遇的?六岁那年,她哭喊着,不愿东渡日本,却在逃跑途中撞见了他。
是何时相恋与他?十一岁那年,她与川岛浪速谈话,被吓得发抖,他回护人于身后时。
是何时偷吻了他?十三岁那年,她悄溜进了他的卧房,趁人眠时,偷吻了他的额头。
是何时将自己交给了他?十六岁那年,她鼓起勇气,自后拥住他,命令他同自己在一起。
思绪未断,几缕熹光折映,晃得她难以睁眸。可再睁眼时,一排灰墙入目,执刑官高声呼喝:“犯人跪下!”纪晓芙面壁而跪,自左伊始,男人依次宣判,诉道罪犯生平,顺验明正身。
“中村千鹤,满清肃亲王之十五王女,本名爱新觉罗·显玽,年三十七,因汉奸罪、包庇罪名成立,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五时三十分执行。”待宣读完毕,濒死的恐惧一瞬蔓延,生死关头,谁能坦然无惧?她鸦睫轻眨,背脊渐抖,牙关亦微微打颤,忽然间,山茶的芳馥沁鼻,令人怀恋。仿佛此刻,她又回到了少时……
时椿花初绽,余香满庭,远岑月华流盈,照玄关前月白一片。杨逍怀抱年幼的她,共坐阶前,同翻阅着几本书籍。少年看得入神,任由那小手动作,也不抗拒。殊知,她看得欢喜,忽俏脸微红,不禁亲吻了他。那一吻突然,少年不禁怔神,却也未忍嗔责,只蜷指弹她眉心,温声道:“晓芙乖,看完这段再陪你玩。”
“咔”声清脆,保险被拉开,枪口转对准了人。他的笑靥浮现眼前,那一瞬,她笑了。“逍哥不许骗我,要陪我啊。”恍似经年,纪晓芙复昨而语,作势倚向“不存在”的他……她什么都不怕了。
枪声骤响,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