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乘着海风,一路向东,越过一片蔚蓝汪洋,最终靠岸在下关。港口前来迎接的男人,正是川岛浪速。他虽值中年,但早已颓相初显,蓬松随意的发,以及那紧锁未舒的眉……可他的一双眸,却像饿狼一般,渴望中又透着狡诈。那目光轻扫,霎落至晓芙处时,杨逍不觉心下一惊,随衍出几分厌恶。
似本能般,他将晓芙回护身后,未让她随显玗格格一同前去。稍时,杨逍唤来亲信,转屈身半蹲,温声对晓芙道:“您待在这里,谁来接您都不要跟着走,只有他带您走时,您才可以走,能做到吗?”晓芙年岁尚浅,自然不懂个中关窍,只知她的“漂亮哥哥”要走,遂撅起嘴,不舍道:“那漂亮哥哥呢?”言罢,一双小手高举,忽环住他的颈,试图挽留。
“晚上……”杨逍伸出小指,悬至半空,作势拉钩约定,顺将语气更柔了些,说道:“您听话,臣现在事要去处理,不能陪您了。等处理完,晚上臣再来找您,好么?”闻言如此,晓芙方甜甜一笑,“我等漂亮哥哥,你要早点来找我喔!”随伸指勾了去。
杨逍转身而行。无人知晓,他云纹敞袖之下,除了那封信函,还紧攥着一只金錾双龙戏珠镯。
迎客宴设在下关,一家河豚馆中,馆子的门前悬着两盏河豚灯,憨态可掬。川岛浪速早已打点一切,待小厮恭敬地跪下,拉开纸门,河豚肉的香气骤然沁鼻,正在炭火上炙烤着,噼啪作响。川岛浪速携人入席,先举杯在前,豪笑道:“杨大人一路辛苦,我先干为敬。”他有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字正腔圆,倒使杨逍微诧。
川岛浪速饮下一杯,同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不由心下感慨:“年轻真好啊。”可他亦对人抱有防备。十六岁的年纪,杨逍已是从二品大臣,若非才干出众,便是家世显赫……亦或者,二者皆存?清酒入喉,引得一片酸涩,反令他警惕更甚。
“这是王爷托我转交给先生的信。”杨逍推信于前,云淡风轻道,然心下却暗潮涌动。川岛浪速展开信件,唇畔漾笑,略带一丝嘲讽。可很快,那丝嘲讽变作和善的笑,他愉悦道:“哎呀,王爷真是一直没忘了我这个老朋友。请王爷放心,他所期待的,一个富强独立的大清国,一定会实现的。”
鬼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杨逍未动声色,暗讽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俊美的容颜间,却是如出一辙的笑。他端起酒盏,为人斟了一杯酒,噙笑道:“川岛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您在策划些什么,也知道两位格格的使命,但……中国有句古话讲‘厚此薄彼’,先生待谁好一点,另一方难免记挂,久而久之,棋子就不听话了。那可怎么好?”
“哦?”浪速眸光一亮,夹过彩釉碟上的一片肉,细嚼慢咽,续饶有兴致道:“杨大人有何高见,不妨细说。”杨逍眼神渐沉,似能一眼看穿人所期为何,从而扼住命脉。他敞袖一抬,将那枚金镯置于案,淡然道:“先生何不顺水推舟,让显玽格格另出旁支,辅佐显玗格格呢?棋子太多,难免手忙脚乱……您平日也忙得很吧?”
杨逍深知,凭自己的颜面,未必能说得动这老狐狸,可是钱能。
见浪速那贪婪的神情,他便知此事可成。趁热打铁,杨逍推镯予人,又笑道:“先生有一腔报国志,总要四处演讲、活动的罢?没钱可怎么成,这是我一点心意。不如,让显玽格格随我去,您也能省下些功夫,如何?”浪速一看便知,那金镯贵重非凡,若换成银钱,足以抵他十年经费!且显玽旁出,对他有利而无害,何乐而不为?
“哎呀。”浪速故作踟蹰,眼神却一直盯着那金镯,纹丝未动。“大人好像很喜欢显玽格格呢,哈,也难怪,她以后必定是个美人。既然如此,大人放心,此事我必当妥善处理,那这东西,我就先收下了……”他一把抓过金镯,又用衣袖擦了擦,枯瘦的脸间悦色洋溢。随之,浪速衔筷夹过河豚鱼片,递予杨逍道:“光顾着谈事,大人也尝尝,好吃得很。”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待杨逍走出那间馆子,见得星曜满天,方惊觉已至深夜。他伫身栏边,醒了醒酒,便忙搭上车,回了赤羽的居所。载得一身疲累,杨逍卸下厚重的朝服,又沐浴一番,才捧着一沓文书走进卧房。途至玄关时,他尚想着:“放下文书去看一眼格格罢,可这个时辰,她大概睡了……”
灯火未燃,卧房中惟有火炉悄点着,散得阵阵暖意。
蓦地,一只柔腻的小手忽牵住他,捎去几分温热。杨逍凝眸一瞧,只见来人一张小脸泪痕斑驳,双眼亦哭得红肿,待瞧他来,那小小身影才笑了笑。“你回来啦!”不似早间,晓芙的嗓音已然嘶哑,与此同时,玄关处的仆从满面惊措,解释道:“格格等不到您回来,就一直哭闹,怎也哄不好,请您、请您原谅!”他闻言一愣,遂摆摆手,示意仆从无伤大雅,转蹲身在旁,轻道:“你辛苦了,退下罢。”
“臣答应了您,就一定会回来。……怎么哭成这样,嗓子觉得痛吗?”他怜意顿生,轻抚过她脸颊的泪痕,又哄道:“很晚了,臣抱您去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么?”话音落罢,怎料她哼唧一声,忽扯住他衣袖,弱弱道:“我不要一个人,以前额娘会陪晓芙一起,哥哥不能陪晓芙吗?”
杨逍哭笑不得,心想:“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侧妃么。”旋即向人温柔笑笑,解释道:“不行,臣是男人,不能和您共处一榻。臣可以看着……”见他不允,不待杨逍将话道毕,晓芙眉心微蹙,“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且将鼻涕眼泪蹭了人一脸。那一刹,杨逍的心倏软了下,如飞琼点水,悄荡涟漪阵阵,他语气渐柔,妥协道:“哎,您不要哭,陪……臣陪就是了。”
不似京中的高床软枕,叠敷上仅铺了薄褥,略有些硌背。杨逍看了眼案上如山的文书,又望向了晓芙……他还是卧下了。未过须臾,一个小小身影凑了来,倏枕他臂间,同揽住那修颈,撒娇般地亲昵。“漂亮哥哥叫什么呢?额娘是汉人,所以我有一个汉名,是‘纪晓芙’喔。额娘常叫我晓芙,我喜欢哥哥,你也叫我晓芙好不好?”她说着,一只小手亦在他脸上“招呼”着。
“臣叫杨逍。”他柔声道,转握住人不安分的手,只静望着她。放下一切戒备,不似平素官场驰骋,沉稳狠绝的他,此刻如暄风拂过,大雪初融,那般地纯澈温柔。杨逍将她抱进怀中,抚着背脊,又温声哄道:“晓芙不要玩了,臣的脸有那么有趣么?快睡吧,不然臣走了哦?”
听人如此道,晓芙忙闭上眼,不敢动弹。可稍顷,她悄睁开一只眼,俏皮问道:“逍哥哥能陪我一辈子吗?”遂枕着那淡香,满蕴希冀地看着人。“晓芙听话就能。”待听到满意答复,她才甜甜一笑,恬然入梦。杨逍哄着人,心下却一阵酸楚……望那睡颜良久,他辗转难眠。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谁又真能陪谁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