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尚且稚嫩，面对自己酿成的‘惨案’慌张不已。
申姨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我满脸惶恐，“母亲会打死我的。”
说的话，都带了哭腔。
有些哭笑不得。申姨不知道，我害怕母亲，已经害怕到这种程度。拉着我让我在旁边坐下，还给我弄了碗寻常最喜欢吃的面。
流着红油闪闪发光的肉，卧着流心的鸡蛋，面条根根分明绝不黏连，撒上一把绿油油的葱花，色香味俱全。无一不在彰显着做饭人的手艺。
往常若是得了这么一碗，我能高兴死。这会却有些忐忑，端着碗不大敢吃。
麻利的拿了旁边的抹布和盆，申姨熟练的收拾起来。眼瞅着厨房里慢慢恢复原样，我的心也渐渐放下。
手里菜品散发的味道，嗅得我神魂颠倒。香喷喷地吃起来，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收拾干净，申姨往我手边放了一碗温热的羊奶。这是府里的特供，院里只有我一人喝。
母亲要求的。不知道从哪里的书上看来，说是喝了，身体会健壮，脑子也会变快。我一开始并不喜欢喝，觉得有股子腥味。
不过实在是太畏惧母亲的威严，喝着喝着，也就慢慢习惯了。
吃完了面条，弄得自己满嘴油光。接了申姨的帕子，不好意思的擦干净脸。一口气喝光了羊奶，满意的喟叹一声。
在旁边坐下，申姨拉着我的衣服，“以后，衣服若是不舒服，少爷来找我，我让人给您做新的。”
“不行。”摇头，“母亲会知晓的。”
看她脸色不好，我赖在她怀里安慰道：“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穿小一点的衣服。我觉得还挺舒服的，若是让我穿正正好的，我还觉得奇怪呢。”
“苦了你了，苦了你了。”申姨颤巍巍的伸出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能感觉到，她在细微的颤抖。
尚且还是孩童，懵懂到不知她为何如此做派。最后只是握着她的手，不知不觉的，竟熟睡过去。
清醒的时候，屋子里昏暗无比。我尚且还有些不清醒，却知道自己荒废了一整个下午，什么也没有干。害怕母亲的惩罚，连忙往自己身上套着衣服，边整理边往书房跑。
到门口时顺了顺头顶的发，准备敲门。
“他还是个孩子啊！”
申姨的声音。我抬起的手顿住，最后收起来。母亲教导我，非礼勿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此刻那些规矩犹言在耳，我却有种更甚的直觉，让我不要动，就这么听下去。
“就是因为他是个孩子，我才要好好教导。不然他以后怎么撑得起嫡长子的身份，怎么能做好让老爷喜欢？”
“即便如此，您也不能让他食不饱、穿不暖，过这非人的日子。”
“这都是他该得的。只有知道这些得不到，才能明白有多么的珍贵。”
屋子里安静了会。就在我踌躇不已，准备出声的时候，听到了申姨略显疲惫的声音。
“我知道您心里有他，整日里盼着他。可是稚子无辜，您不该对少爷如此严苛，甚至，甚至把这些年的怨气，发泄在他身上。”
“我没有！”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尖锐到刺耳。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瓷器碰撞的声音，吓得我噤若寒蝉。
片刻后，还是申姨的声音，率先传了出来，“我言尽于此。阿姊，你好好想想吧。”
阿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申姨这么称呼母亲，让我有点无从反应。申姨，她真的是母亲的妹妹吗？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我慌忙躲到了旁边的柱子后，一直到申姨消失在视线里，我才跑出来。
扒着门，朝里看了两眼。天色已暗，屋子里没有的点灯，我便什么都看不清。想了想，跑去找了申姨。
见我来，申姨有些意外。“少爷睡醒了？”
点头，我蹭进去，靠着墙，不安得搅着自己的衣袍。
见我如此，申姨还以为母亲又对我如何，冷声道：“你娘亲又骂你了？”
“没。”我连连摆手，支吾着不敢说出真相。
申姨是个利落人，大家都这么说。我这个样子，她是最看不惯的。眉头眼瞅着就皱起来，语气急促，“那是谁欺负你了？”
拉住想往外跑，去找那个欺负我的人的申姨，低声道：“我刚刚起床，想着要去给母亲请安。到书房的时候，就听到，听到你和母亲在吵架。”
一僵，申姨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背后议论人还被面对面说出来，她怕是尴尬得要命。几乎是一字一顿道：“都、听、见、了？”
点头，又摇摇头。抓了抓耳朵，“我听见你叫母亲阿姊。”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申姨像是松了一口气，肩颈都放松下来。蹲在我身前和我平视，“你没听错，我确实是你母亲的妹妹。”
我讶异的瞪大眼，“可是母亲姓孙，您姓申？”
“我是随母姓的。”拉着我在旁边坐下，“少爷可知道，双生子？”
点头，“我听下人们议论过。若是谁家有了双生子，那便视为不详。有那心狠的，都直接捂了嘴，装盆里丢河里，随他漂去呢。”
我记性一向好。书上那些晦涩难懂，一长段一长段的，我都能背下来。更何况是这些简单的下人耳语，过耳不忘。尽管，我并不是很能理解，为啥双生子是不详，为啥要捂了嘴，为啥要装在盘里，再丢到河里。
可惜没人会给我解释。下人们见到我出声，立马吓得瑟瑟发抖。我一句‘免礼’说完，便做弓鸟状飞散，瞬间都各忙各的去。
被我说的嘴一抿，“是这样没错。但是我们的父亲，不愿意如此。他和母亲都深爱着我们，决定留下。商量过后，让我们以主仆的身份对外，对内，就是姐妹。”
我努力消化这些话，还是有些疑惑。“人都说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您和母亲，并没有特别像。”
“是啊，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明明是双生子，却长得并没有特别相像。为了这事，我们的娘亲还请了不少的大夫过来诊脉呢。”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申姨眉眼舒展开，脸上都带着笑。拍了拍我的头顶，“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没什么人怀疑我们的身份。”
“哦。”她解释过后，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最后突然高兴的蹦起来，道：“那您就是我正儿八经的申姨啦！”
忙不迭的捂住我的嘴巴，申姨四下看了眼。坐在屋子里，能看到什么呢。但她还是看了，过了会放松些松开手，温声道：“我的大少爷，您可不能出去这么喊。”
“为什么？”
她似乎被我问的一噎，过了一会才道：“因为我的身份，是个秘密。”
仰着头，疑惑道：“为什么是个秘密？”
“……”申姨这回想的时间比刚刚还久些。“因为，如果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就会有危险。会被丢到河里，让他们淹死我。”
没等我出声问‘为什么要淹死你？’，申姨已经抓了个橙子塞到我怀里，“总之，这是我，你娘亲，还有你，三个人的小秘密。除了我们，谁都不可以知道。”
“少爷能做到保守秘密吗？”
我偏着头想了想，而后认真的点点头，顺带握紧了小拳头，“我能。”
“少爷真乖。”申姨柔声夸道：“那少爷记得保守秘密，谁都不能说哦。”
“好。”
尽管解释了，我听起来还是不大懂。但是小小年纪的我，已经知道了，秘密的重要性。秘密，就是下人们私下的耳语，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长大了。触碰到了，大人的世界。
每一年的生辰，都是十分相似的。梦里的镜头晃啊晃，一闪而过。直接略到了，我十四岁那年。
彼时我已经长成了他们口中‘玉树临风’的模样，私底下还会有小丫鬟去偷看我，竟然还能红了脸。
许是那一日，申姨和母亲的争执，有了些许的效果。反正在那之后，我吃的好，穿得暖。除了每日的课业是真的繁重之外，一切都好。
年纪大了想起事来，就不像小时候。那时候的关注点，在那声‘阿姊’上；现在的关注点，是母亲到底心悦谁？又，在利用我什么。
这件事梗在我心里，让我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生疏。也算不得因为我，毕竟就算没有这些事，母亲还是不爱搭理我。
她总是日复一日的梳着头，每天大半的时间都耗费在上面。找书的事情也不亲力亲为了，全权交给申姨。厨房的药越熬越多，这么一个小小的院子里，见天都是草药的气味。
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至于为什么，这里叫守节院，我也能勉强从别的小姐公子话语里，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大抵是父亲带着人出去探底，满心欢喜的提前回来。却将母亲捉奸在床，和一个守书房的侍卫。
当时这个事，闹得特别大。父亲和母亲足足有三四个月，未曾见过面。母亲也是在那时，被府医诊出怀有身孕。
父亲当即就要母亲打掉，可是母亲不愿意。她一直声称自己没有做那些事情，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和父亲的结晶。
后来还是母亲的父亲，我的外祖，给父亲写了信，许诺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再往后，母亲就搬到了这个院子里。上面的‘守节’二字，还是父亲写的。
我不意外大家喊我是‘野种’，却非常的意外，那个每日对镜贴花黄，就为了能给父亲看到最漂亮一面的母亲，居然会和其他人……
我总觉得，这个事情里面，有着不少我不知道的内情。不然，申姨当年为何要那么说？父亲如果真的那么在乎，那么伤心，又怎么会娶了这么多姨娘，还有一大堆孩子？
于是我就开始了私下里的偷偷调查。如果能提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那个样子，我一定，一定不会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