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谢君流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杯,嘴角勾着笑,看着对面的周尚书。
他的额头已经出了汗。这么长时间,左拖右拖,找了好几个话题了,这该死的,老鸨怎么办事的?衔梅怎么还不送过来!
“尚书大人请谢某人来,就是为了陪您坐坐?”
“哪能啊!”周尚书惶恐道,“这不是我花了大工夫,砸了重金才请到了这久锦楼的招牌,衔梅。想着这好东西,自然是要送给您的。”
“哦?”谢君流挑挑眉,衔梅,这名字,似曾相识啊。
“属下不敢夸张。这衔梅姑娘可是久锦楼的宝。不仅长得妖艳动人,曲唱的还是一等一的好。轻易不见人的呢。”周尚书见谢君流似是起了点兴趣,稍稍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尚书大人,您在里面吗?”苏妈妈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急切的“快进”二字,冲衔梅点点头,替她推开了门。
衔梅媚笑着,抬眸便看见了正堂那位腰背笔直,一身白衣,眉目清朗的男子。脑袋“哄”的一下便炸开了,浑身血液好像都涌到了一处去。
苏妈妈本是低着头,感觉到衔梅站在自己身旁一动不动,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屋内的人。她自然是认识那人的,有些担忧的揪紧了帕子,媚笑着退到衔梅身后,暗自用手推了她一把。
衔梅突地清醒过来,轻移莲步向雅间内的小隔间走去,“尚书大人,今日想听什么曲儿呢?”
尚书大人笑着,询问的眼神看向谢君流。
谢君流紧盯着衔梅。半响,轻飘飘的开口道,“要不尚书大人,咱听一曲《霸王别姬》吧。”看到屏风后的衔梅拨弄古琴的手一顿,谢君流暗道,有趣有趣,着实有趣。只是不知,二皇嫂是娼妓,这二皇兄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衔梅低垂着眸,当真认真的奏起《霸王别姬》,和着曲音唱起来。
一曲终了,衔梅从隔间绕出来,冲他们福福身子,便要退出去。
谢君流却摇着扇子站起来,“不过如此。”
与衔梅擦肩而过时,嗅到了一股极淡的玫瑰香。他眉头一皱,“你不配用此香。”甩开一直握在手里的扇子,大步流星的走出去。
周尚书连忙追着他而去。衔梅站在屋内,听见木门用力合上的巨响,听见外面苏妈妈和周尚书的争吵,听见人来人往的喧嚣,脑子里却只有两个字,不配。
“小叫花子,你可愿意跟我走?”谢君流一身红衣,张扬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冲她伸出手。
她抱着从别人脚下抢来的灰扑扑的馒头,呆呆的看着他。
那年,她十一,他十三。
谢君流母亲是个不受宠的才人,母子二人在靠近冷宫的明春阁相依为命。她去了之后,就变成三人行。
谢君流一直觉得她是男子。那日他二人躲在马车的椅子下,左摇右晃,东藏西躲,终于进了宫。他把她丢给周才人,就跑去找小太监打点,给她弄个合适的身份。她被周才人带去洗漱,而后换上太监服,乖乖的坐在那里,任由周才人往她脸上抹细细的蜡粉。她一直记得那日周才人初见时眼里的惊艳和后来的复杂,还有那句被她奉为神旨的话,“在这深宫里,如果你的心计,担不起你的美貌,那就是一种罪过。”
那时她懵懵懂懂,看着周才人一遍又一遍的打量她,一遍的一遍在她脸上抹来抹去。她小声的问,“这儿,是哪里?”
周才人盯着她,声音低沉,“吃人的地方。你记着,要想不被吃掉,就死都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洗掉脸上的东西,知道吗?”
她脖子一缩,“小哥哥不是这么说的。他说……”
“他是主子,不准再这么称呼他。不管他说了什么,记住我的话就好。”周才人摸了一下她的脸,“如果不小心蹭掉了,就来找我。每日晨起,来我这伺候。要是想留下,就听我的。”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避开她的手,而后拼命地点头。她想留下,小哥哥……主子那么好,给了她两个大肉包。最后周才人拍了拍她的头,“去把院子扫一下。”
春去秋来,她在明春阁已经呆了3年了。
民安44年夏,阴沉沉的天气,让她胸口有些发闷。像往常一样,给一院子的玫瑰浇水。想着自己身上的玫瑰香包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香了,周才人和谢君流的应该也是这样,一会要摘一些玫瑰做新的香包了。
突然明春阁的大门就被推开,进来一个趾高气昂的太监,“皇后娘娘驾到!”
虽然往日鲜少与外人打交道,但周才人教给她的规矩她还是记得的。立马俯下身,行礼。看她跪在地上不出声,花太监不高兴了,“你家主子呢?就是这么教你行礼的?”
周才人被谢君流搀扶着出来,这些日子她的腿越发不利索了。到底还是推开了谢君流,冲花太监行了个福礼,“见过花太监。”
“哼!”像是用鼻子出的气,一脸不耐的指着她,“来人,给我拖出去,好好教教他规矩。”
周才人连忙道,“且慢,花太监。这个小太监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和礼数的地方,我替他给您赔罪了。”
皱着眉头看着周才人行礼,本来还想发作的花太监想起临来时皇后娘娘的嘱托,任她蹲了半响才开口,“得了吧,咱家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皇后娘娘口谕,宣周才人,五皇子觐见。”
她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谢君流不动声色的将她护在身后,领旨谢恩后神奇的从袖子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肉包子丢给她。等人都走光了,她才从脚边捡起包子,大口大口的硬塞进嘴巴里。
吃了包子,她便爬起来扫洒,也不知道周才人和谢君流什么时候回来,午饭可要备上他们的。
临近天黑的时候,周才人才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堆太监丫鬟。
她从假山后的菜园出来,就看到一群人正朝外搬着东西。连忙把手上的铲子、粪桶一丢,飞快跑过去。
快要抓住一个手上拿着谢君流的文房四宝的小丫鬟时,周才人突然站在了她面前,拦住了她。她讶异的看着周才人,而后一脸焦急的指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周才人冲她摇摇头,拽着她的胳膊,站在一旁看着那些人搬空了谢君流的房间。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嬷嬷走过来冲周才人行礼,“五皇子的东西我们都收拾好了。按照皇后娘娘的要求给您重新布置了房间,内务府那里也打过招呼了。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女婢告退。”
听她自称‘女婢’,衔梅猜测眼前这个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那么……胳膊上传来的痛感打断了她的思路。毕竟是乞丐出身的下人,她被打多了,一般很难被弄疼。可想而知,周才人用了多大力气。她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周才人,见她面上还是笑着,连忙低下头。
“多谢顾嬷嬷,耽误您跑这一趟了。有劳您替我谢谢皇后娘娘,往后我必会安分守己,五皇子,也不必再回来了。”
衔梅猛地抬起头,看见顾嬷嬷点点头就要走了,她想上前说什么,但无奈被周才人拽的死死的。意外周才人文文弱弱的样子有这么大的力气,等人一走,她就用力甩开周才人的手。“你们刚才什么意思?”
周才人脸上的笑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明春阁格外清晰。衔梅接下这一巴掌,动都没动一下。还是死死盯着周才人。
“谁让你说话的?这就忘了规矩是吗?”
衔梅双手握成拳,咬牙跪下。周才人也不看她,转身进了屋。
一滴滴的水珠在衔梅面前的鹅软石上溅开,没过多时她就听到雷声。感觉雨水不间断的打在身上,她自嘲的笑了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泪呢。
周才人撑着伞,走到她面前。视线里突然多了一双绣鞋,她慢慢抬起头。“谢哥哥被皇后娘娘接走了是吗?不会回来了是吗?”
看着衔梅被雨水冲洗后娇媚的容颜,周才人晃了晃神。清脆的声音,明明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又让她皱起了眉头。“看来还是罚的不够。记不住规矩。”
衔梅使劲咬着下唇,不说话,但也不低头认错。僵持片刻,周才人叹了口气,“随我进来吧。”
衔梅慢慢站起来,膝盖疼的让她踉跄了一下,心里怒骂自己越活越回去,强忍着跟在周才人身后。
进了屋,周才人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关上了房门和窗子。而后坐在软榻上,小口喝着茶。
衔梅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下了然,怕是皇后娘娘赏的吧。看着周才人谨慎的样子,她莫名有点想笑。直直的跪下去,“您要继续罚我,我没意见,是我坏了规矩。但是您能不能先告诉我,谢哥哥怎么了?为什么说不必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