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兼清总以为经历了这么多,申如鹤会变了。
事实证明,申如鹤并没有变,一点儿都没有。
风波渡尽,那一番从容不迫,有时候虽看上去像是多管闲事,其实那不过是为生民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胸襟,冰冷的面孔下的是滚烫的热血,明明就是高岭之花,却甘心为素昧平生碌碌凡人堕入尘泥。
他的手不经意触碰到了那枚束在发间的玲珑骰子,默默叹了一口气。
有些东西很隐秘,是不该让申如鹤知道的。如鹤,其身如鹤,高洁出尘泥,本就不该沾染上凡俗的东西。
而他自己,正是凡俗中的凡俗,表面浑浑噩噩游戏人生,其实心中亦有傲然,不过心中的东西是有多少能对旁人所说?
他能看穿旁人的心思,却不愿八面玲珑。与申如鹤境遇相似,他亦是靖水宗的大师兄,同样不能吐露心迹,毕竟不会有人在意的。
“如鹤啊。”史兼清苦笑着,凝望着空中那道身影,红衣猎猎,纤纤玉指弦上翻飞,当日以为美人如冰山,如今却知冰山才是美人。
琴音袅袅,不绝如缕。
……
一曲终了。
申如鹤抱琴缓缓而降,眸光低垂,现在看着并不是那么清冷,眸间略带喜色,不过不是破除重围的,而是度化残魂的荣光。
这些尸首没了原本残魂与水灵力封印的庇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着,这间密室很快就充斥着森森白骨,白骨上覆盖着鲜红的吉服,色彩对比明显,与之相伴的腐臭之气更浓了。
“臭死了,再不出去我就要熏死了!”史兼清心一松,马上咋咋呼呼地叫着,一点儿都没有刚才的沉稳。
“我知道。”申如鹤道,不过他没有朝着史兼清走去与他携手破除密室,而是一件一件挑开衣服验视里面的尸骨。
史兼清被他的做法恶心到了:“申如鹤!你有病么?死人的骨头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说,那蘅君根本就没走呢?”申如鹤反问道,灵力一震,挑开了周围数十块布料。
如果不是及时用鸣凤琴进行度化,申如鹤还真想不到在这群尸身中混杂这真正的元凶。鸣凤琴的《度魂》曲能感知到死魂,他感知到的死魂有一百四十一个,但度化的只有一百四十个,像蘅君这种怨气极重的厉鬼是不可能被一曲《度魂》所净化的,多出来的那个度化失败的毫无疑问就是蘅君。
果真,一听此言,一件红裙缓缓从众裙之中站了起来,红纱盖头下的那双美目闪动着恨与绝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凭着你手中的琴么?”
蘅君的声音凄怆,让人很容易产生与之共鸣的情绪。
“你不愧是阿暮的弟子,与他一样的谨慎,小心,喜欢多管闲事,这些人,你救与不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凄厉地喊着,声音在密室中回荡,反射,像是有无数个蘅君在同时叫喊,喧哗异常,震耳欲聋。史兼清下意识捂住耳朵:“你鬼叫什么!”
“史公子!”申如鹤出言提醒道,这鬼到底是清浅,是史兼清的师伯,长幼尊卑总是应该顾及一下的。
蘅君闪到申如鹤后边,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排利爪架在了他脖子上:“很好,你很好,与阿暮一模一样,讲礼义廉耻,尊卑有序?讲尊师重道,孝悌和睦?我告诉你,世间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蘅君的爪子时刻都有可能划破申如鹤的咽喉,史兼清也不敢妄动,本欲出鞘的凌寒剑只出鞘了半分就被压了回去,他看向蘅君,眼珠布满血丝:“你放开他,行不行?”
“哦,靖水宗的人怎么能喜欢上南阳峰的呢?那可是不伦之恋啊,哈哈哈哈哈!”蘅君的笑声尖锐刺耳,爪子依旧悬在申如鹤颈前。
史兼清没有跟她分辩,他的声音骤然沙哑凄切,一瞬间仿佛由一个恣意少年化成青年:“你放了他,行么?过错不能转移,就算你再恨南阳峰的玄暮峰主,也不能……”
“不能怎样?”蘅君笑着,冰凉的爪子扣紧了申如鹤的咽喉,指尖微微一动,鲜红的血从颈间沁出。
“不能伤害他。如果你再动他一指头,我会让你魂飞魄散,化作尘埃,你在我面前,不过就是尘埃!”
申如鹤一惊:这史兼清为什么会救他?这清浅,可是靖水宗的鬼啊!
为一个迟早会成为敌人的人与一个自家宗门的前辈决裂是不明智的,就算是鬼,也会三分惦念自家宗门而不愿向其出手。
他可以跑的,见面三分情,这蘅君的怨念集中在玄暮身上,连带着怨恨与玄暮有关的人。至于史兼清作为一个与玄暮毫无关系的人,蘅君也没有什么必要要了他的命。
“哦?有趣。那我就把他还给你。”蘅君声音清寒,虽是这么说,但申如鹤还是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三分怆然动容。蘅君猛地收回手,旋即手掌一施力,一掌把申如鹤推开。
申如鹤被推开得猝不及防,身形一晃,摇摇欲倒。
就在这时,一双手扶住了申如鹤,那双手的主人眸子里燃烧着强烈的战意:“站好了,别给我拖后腿!”
凌寒出鞘,遍地严霜。
鸣凤琴响,烈焰熊燃。
他们针对的不是蘅君,而是密室。只有破了这密室阵法,才能使史兼清的修为不再受可怕的压制,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那蘅君本来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谁知看这两人都不理她,方知大事不妙,可当她扑向申如鹤想要打断琴曲时,密室穹顶陡然裂了一道大缝。
一道身影从缝隙中降落,祥云蔼蔼,瑞气蒸腾,恍若天光降世,谪仙临尘。
这是个白衣青年,周身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之气,自若平和,云淡风轻,似乎面对天塌地裂月坠星陨都能从容相待,面不改色。
南阳峰主——玄暮。
“如鹤,兼清,你们退后,这里有我就好。”白衣青年挥了挥手,两道光团从掌心挥处,将他们二人托了起来。
玄暮似乎早就知道与申如鹤同行的那人是史兼清了,他没有多问,言语中也没有责怪之意,就像申如鹤与史兼清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
“阿暮,阿暮,是你么?”蘅君失声叫道,跌坐在地上,长发披散,声音凄切,“阿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说,你到底对我有没有情,有没有!”
玄暮负手而立,雪白的长袍立在遍地鲜红中格外扎眼,他见到蘅君,或者说,当年的老情人这般疯癫的样子,神色淡淡,蒙了一层黯然:“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做过的那些事,早已让你万死难赎此罪了。”
“哈!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无情,你没有心,当年我们之间的事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你来陪我啊,来啊,我替天行事,惩罚天下一切负心人,你正好送上门来了,看我不杀了你,封印你的魂魄,把你做成我的傀儡,哈哈哈哈哈哈哈!”蘅君扯着自己的乌发,笑声畅快淋漓,却阴寒无比,激得申如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会把她当做靖水宗的人来看。”史兼清低声道,“她不配。”
申如鹤诧然:“为何?”
“靖水宗没有这种疯子,哪怕是冰落师祖的嫡传弟子,这实在是太丢人了!”史兼清咬着下唇,嫌弃道。
申如鹤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就像那时他自请脱离南阳峰一样。
玄暮注视着蘅君,静静听着她把话说完:“你变了。”
“变了?哈!当然变了,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
接下来的事他们看不见了,当然也听不见了。申史二人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灿灿,等他们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蘅水岸边。
现在依然是夜晚,江天一色无纤尘,疏星垂地,夜风微凉,四周蛩鸣啾啾,安谧寂然。
玄暮显然是不想让他们听见他与蘅君的谈话,便提前把他们送了出来。平心而论,没几个长辈愿意让晚辈看见自己与别人因一本风流烂账大吵特吵。
刚才蘅君在劫持他时史兼清说的那些话很让申如鹤在意,此时四下无人,他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史公子,如果蘅君真的要——”
他的话问了一半,猛然觉得史兼清的脸凑了过来,凉凉的手指掐住了申如鹤的伤口:“疼么?”
史兼清的指甲奇尖,与那诸多女尸有一拼,申如鹤疼得倒吸了口冷气,但语气还是平静自若:“疼。”
“知道疼就不要多问。”史兼清像是闹了别扭一样加大了力道,“你要死了谁陪我去查冰落师祖案?”
这句话说得轻巧,不过怎么听都像强行解释。申如鹤见史兼清不愿多言,也没有多问,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史公子若是掐够了,可以放手么?”
闻言,史兼清松了手,一双星眸直视着他,申如鹤清清楚楚从那双眸子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面如桃李,冷若冰霜。看上去虽然风骨天生风华绝代,但绝对是旁人不愿亲近的人。
他不知道史兼清为什么要这么看着自己,难道史兼清现在还不愿相信玲珑诀一旦对上冷心诀就会失效?
“看出来我心中想法了么?”申如鹤笑道。
史兼清眸中闪过一道微光,但一听见他的问话,这道微光马上暗淡了下去:“你少来气我,冷心诀心法有什么大不了的!”
申如鹤继续笑道:“冷心诀克玲珑诀,水灵根克火灵根,我们这也算是平分秋色了。”
史兼清撇了撇嘴:“谁要与你平分秋色?我告诉你,将来迟早我会盖过你,我在上,你在下!”
申如鹤觉得史兼清的目光很好玩,索性与他对视:“是打算在明年的灵武会决战么?”
史兼清眨了几下眼睛,道:“你说呢?我会让你甘拜下风的!”
“那我还是避而不战吧,明天泠儿也会参加灵武会。”
史兼清挑了挑眉:“怎么是她?”
申如鹤连忙补充:“晞儿也会去。”
“也对。”史兼清转过头去看向那轮圆月,“你就这两个师弟师妹,多关心些也是自然的了。”
听史兼清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快,但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情绪。申如鹤只当他是在为自己的避战赌气,便笑着安慰道:“世间有不少比灵武会还重要的事呢,这灵武会本就是年轻弟子切磋的赛事,我都这么大了,要是去了总感觉是在欺负小孩子。”
这话说得没错,但史兼清听上去就不那么好受了:“申如鹤,你什么意思!”
申如鹤一怔。
史兼清噘着嘴,一脸委屈:“那我也不去了。我明明比你大,你是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