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半开着,屋中残烛如豆,迎风摇曳。
史兼清默默坐在椅子上,桌子的对面放着一颗玲珑骰子,骰子上红豆似血,清惨凄凉,哀艳非凡。
他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肤色更加苍白,体态消瘦得不成样子,虽然眉间依然倒映着淡淡的桀骜,不过眸子里映着的却是与少年模样不符的沧桑悲凉。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骰子的位置传出:“你要是再不主动,你还会失去他的。”
不管是谁见了这一幕都会色变,灵器若是品级高就会滋生灵识,不过滋生的灵识最高不过与主人心意相通罢了,而史兼清的这枚不起眼的骰子却能有自己的意识乃至与人交流自如,着实是闻所未闻之奇谈。
史兼清眉头紧锁:“我知道。”
玲珑骰见史兼清这般,道:“你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世了。”
史兼清叹了口气:“不劳你提醒,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
史兼清烦躁地道:“我还没准备好,行不行!”
他说这话时声音颤抖得厉害,似在责怪,叱责,努力掩饰着浓浓的悲哀与痛苦,烛光下,隐约能看见泪光在睫毛上闪烁。
玲珑骰的声音放得温和了:“我知道你没有准备好,但行动总要好过按兵不动,至少也应该让他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那么喜欢他,但做出的事却让他不是那么喜欢。”
史兼清悲哀地道:“我知道,但我怕我要是在他面前有太大的变化,他会更疏远我。我想让他看见他知道的我的那个样子,而不是人们评价的‘从容淡静’。”
他顿了一会儿,叹道:“‘从容淡静’一词在他面前不可能存在的,不可能,我真的做不到。一在他面前我会不由自主地……算了,你觉得他对我的看法如何?”
玲珑骰道:“一如平常。”
一听见这个词,史兼清失望地道:“是么?就没有一点点的改观?”
玲珑骰道:“没有。这很残忍,但是事实。”
史兼清睫毛一颤,强忍住了想要滚落的泪水:“那就好,不恨我就好。我不知道他身上会有那么重的伤,是凌寒,他替我挡下灵武会上的致命一击,而我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被抽噎淹没:“我差点儿杀了他,我当初……”
玲珑骰很冷静:“那时你并不喜欢他,他夺走了你灵武会头名的位置,你恨他入骨,难道你忘了么?”
史兼清苦涩道:“若我那时知将来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他。”
玲珑骰幽幽道:“往事如流水,思之不可追。我的上一任主人亦是如此说,我就算能颠倒时空,但也是有限。”
……
次日一早。
申如鹤敲了敲门:“史公子?史公子,我们该上路了。”
屋内无声无息。
申如鹤知道史兼清一向贪睡,便去街上转了一圈买早点,买早点的认出了他是昨夜来的那个道士,不免问了一句蘅水河神的事。申如鹤一一回答,周围听的人啧啧称奇,又有人作证蘅水岸上果真出了不少无名尸骨,都披着破破烂烂的红布,这些看客才把这事当真,对申如鹤千恩万谢,特地在申如鹤买的那份粥中多添了几大勺,还特地赠送了一份自家腌制的咸菜。
申如鹤哭笑不得地看着这能装一大海碗的粥,心中琢磨着谁能吃得了这么多。他本来还想买点儿包子与鸡蛋,但那买早点的死活不肯收钱,弄得申如鹤也不好意思提包子与鸡蛋的事,只能想着委屈一下史兼清了。
他倒是辟谷了,可史兼清没有啊,人家靖水宗有钱的很,根本不用考虑伙食支出的钱能把宗门吃穷。
当申如鹤提着白粥和咸菜回到客栈,思索着如何让这个锦衣玉食的史公子吃下这些东西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史兼清的房间前。
门吱呀一声开了,史兼清睡眼朦胧地站在门口,长发披散,衣衫凌乱,一看就是刚刚睡醒。他的眼睛周围红泛着淡淡嫣红,像是胭脂勾勒,染尽风华,莫名多了一抹旖旎风流。
史兼清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申如鹤?你来了?这么早,我还没睡够呢。”
申如鹤尴尬地把手中的白粥咸菜放在桌子上。
一见食物,史兼清的鼻子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可当史兼清看清了申如鹤给他带的“爱心早点”时,脸色变得异常诡异:“什么?你让我吃这个?”
申如鹤叹了口气:“只能弄到这种了,你凑合吃吧。”
史兼清见申如鹤把所有食物都放在了他面前,不由得诧然问:“申……申如鹤,你怎么不吃?”
申如鹤道:“我早就辟谷了,你不知道么?”
史兼清倒是知道,只不过是刻意掩饰不知道罢了。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拙劣,不过为了让申如鹤看不出还是要一直演下去,虽然玲珑骰什么都没看出来,但他总觉得申如鹤看自己的眼神很不同。
申如鹤轻轻一笑:“史公子请自便吧。”
玄暮执意将蘅君的怨魂带回去度化,对此申如鹤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这是老一辈人的事。蘅镇的善后工作就交给了他,这些糟粕风俗都得整改,乱七八糟大小事宜他都得一并亲躬。
史兼清见申如鹤要走:“申如鹤,你做什么?”
申如鹤道:“善后。”
史兼清马上放下筷子:“我陪你去。”
一听这话,申如鹤一百个头大,善后工作本就是一团乱麻,耐心冷静缺一不可,而且不可避免地会遇上难惹刁民,史兼清去帮忙与添乱本质上没什么差别。
在申如鹤百般劝说下,史兼清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喝粥,样子很乖,像一只可爱的小黑猫,申如鹤一时看愣了神。
史兼清注意到申如鹤在看他,心头小鹿乱撞怦怦直跳,顺势抬起头,假装出不耐烦的口吻:“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没等申如鹤回答,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申如鹤连忙过去开门,就见到了一大群镇民挤在了门口,肩上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包裹。
“仙师啊,多谢你们为我们镇除了这妖怪,救了我们镇上儿女啊!”
“仙师,你们就是我们再生父母,重长爷娘,这恩德我们怎么报啊?”
“仙师尊名为何?何方人士?也好让我们去参拜供奉啊!”
……
史兼清手一挥,一道结界降了下来,将这群父老乡亲隔绝在门外。
申如鹤一惊:“史公子,你在干什么?”
史兼清懒懒道:“反正你也觉得他们很烦,那倒不如直接把他们撵回去,你去善后也不是处理人的事。”
申如鹤目光一凝,道:“我说讨厌了么?”
史兼清淡淡道:“我讨厌,行么?吃个饭都不让我消消停停,聒噪死了。”
这群父老一见结界落下,只当仙师大显神通,他们口中纷纷呼着“活神仙”,不约而同地跪了一地。
申如鹤无奈,只得从窗户翻了出去来到蘅水边再次进行度化。南阳峰有规矩:度化必须三次或三次以上,这样才能保证能度化的亡魂尽数归往冥府,等待转世轮回。
抚琴度化的是亡灵,言语还要度化生人。安抚这些受难群众也是度化的一部分,但这些受难群众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创伤,有时候会埋怨他们为什么不早来,或者怀疑他们的目的性,这些申如鹤早已司空见惯,不过每次安抚生人时就算有冷心诀加持,异丹运转地也会比以往暴虐二三倍。
……
待这一切都忙完了,申如鹤长舒一口气,整件事还算皆大欢喜的:这蘅镇的人还算友好,那些受难者也没有对他们过分的抱怨,他们到蘅水旁认了自家儿子或女儿的尸骨放声大哭,最后也让他们入土为安了;那个吃回扣的陈员外也在众民的声讨之下退还了所贪的银两,主动要求将那些无名尸骨入葬,也算得上是一件善德;镇民对他们千恩万谢,跪送十里,直到日已西垂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史兼清一直沉默着,似在为早上的行为自我反省,申如鹤见他这样子,不由得淡淡一笑:“你说,我们下一步该去哪呢?濯缨。”
一听最后的“濯缨”二字,史兼清惊诧地抬起头:“你知道多久了?”
看他的神情,申如鹤知道自己猜对了:“你不要问我知道多久,你只要问我猜测的正确与否。”
史兼清,字濯缨,现在没人知道,因为这是发生在将来的事。
正如,申如鹤,字雪融。
一听史兼清说出“雪融”二字时,申如鹤便起了疑心,怀疑史兼清与他一样是重生归来之人,但他看见史兼清脚踝上的天谴印时,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在以前,史兼清的脚踝上是没有天谴印的,天谴印是对魂魄的封印,就算夺舍也会带在身上,因此,就算重生归来,他也无法洗脱天谴印的痕迹。
史兼清低着头,不安拘谨的样子可怜又可爱,像个犯了错误被逮到的顽童,也像是一只乖巧听话的小黑猫。
申如鹤看他这个样子,又微微一笑:“史公子,既然同是归来人,我们不如——”
这话刚说到一半,迎面扑来一只金红色的小鸟,几乎能与天边的斜阳融为一体。
阿金尖声叫道:“主人,不好了,程泠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