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花轿是申如鹤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觉得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花轿四角垂着香囊流苏,香气浓郁却不失清爽,萦绕周身,悱恻缠绵,着实是香中上品。
喜庆的大红彩绸上绣着百子图,密密麻麻的小人看得申如鹤眼睛疼,他索性转了头,看向另一壁的丹凤朝阳图,这丹凤绣得倒是灵动,只不过色彩浓艳俗气,要是凤凰真长成这样估计得当场哭死。
他的眼睛很快就没用武之地了,这时候那负责喜婆的老婆子才想起来“新娘子”没戴盖头,连忙急急忙忙挑开了帷幔,将一块红纱绸缎稳稳地蒙在了他的头上。
薄纱低垂,挡住了他的视线,轿子外敲敲打打,喧哗不休,弄得热闹,远远看上去还真像哪家大姑娘出嫁。
不过轿子里的不是大姑娘,这也不是为了出嫁,人们脸上也不是婚礼时应有的祝福与客套。光是周围应酬之人脸上尽是惶恐之色,这比冥婚还阴森诡异上几分。何况轿中坐的是个眉目清冷的冰山男子?
轿子摇摇晃晃上了桥,申如鹤在轿子中坐得八风不动,抬轿子的轿夫们见惯了轿子里头的女孩呼天抢地,夺轿而出,此时看这“阿翠姑娘”乖乖巧巧,不吵不嚷,都不由得默默对“她”的深明大义肃然起敬。
“阿翠姑娘啊,就你这深明大义,来生准保儿托生个好人家!”一个轿夫忍不住夸赞道。
“什么来生不来生的,河神都得被迷得神魂颠倒!”另一个轿夫反驳道。
又一个轿夫道:“你见过阿翠姑娘?”
这轿夫咽了口唾沫,眉飞色舞地夸赞道:“怎么没见过,刚才上轿子时候,这阿翠姑娘生得真真就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比那戏曲里扮的小旦都好上百倍!”
申如鹤:“……”
他从来没有听过哪个陌生人说他“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不认识他的人光看见他这张冷彻骨髓的脸就已经对他敬而远之了,除非是那些在以前听过他的过往之人。
轿子行了一程,很快停在彩桥中央,轿子落下,人潮退去。不大一会儿彩桥上只有一个绑在桩子上的史兼清和藏在轿子里的申如鹤,四处寂然,无声无息。
一轮银月清清冷冷地升在半空,微风拂过水面,将水面上的月影揉碎,碎成一片片清寒的光鳞,尽是说不出的凄凉。
这妖怪作祟多年,此地人竟将其奉若神明,小心侍奉不敢违拗,这一做就是这么多年,断送了多少青春女孩的命!刚才被他们放走的阿翠姑娘,估计也程泠差不多大吧?
像程泠这种南阳峰弟子,行走在修真界中,不敬僧面敬佛面,旁人也得叫她一声“程姑娘”,以礼相待,而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孩,阿翠这种姑娘,只能任由主子摆布,一不顺心就把她推出来,为了自己的贤良名,要了她的命。
都是女孩,命却这般不同,可以见得世间没什么公平事。命如此,运亦如此。
“泠儿啊!”申如鹤忍不住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又透过了一层红纱,在月下听起来竟然别有一番韵味。
史兼清听见了他的叹息,不满道:“你提她做什么?她是你师妹,你是不是对她有非分之想,你真是禽兽不如,枉顾人伦!”
申如鹤被骂得怔了怔:怎么提一声“泠儿”就算是对其有非分之想了?就算有非分之想,同师门师姐弟或师兄妹双修也司空见惯,怎么就成了“枉顾人伦”了?
“说,你是不是跟我成亲还在想着别的人?我我我,看我怎么教训你!”史兼清跺了跺脚,结结巴巴道。
这不就是跟他走个过场,怎么就真是成亲了?
还有,不说那所谓的河神会来取他的寿礼么?怎么这么半天了那河神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申如鹤侧耳倾听蘅水中的动静,一时没来得及回答。
“程泠,你就想着程泠,你身边的人可是我!”史兼清道,声音隐隐带着委屈。
莫非这孩子看上了程泠?申如鹤微微一笑,程泠模样柔媚,修为也不错,当真是灵力容止无可挑剔,若不是是鬼非人,追求她的人能从南阳峰的主峰山顶排到山脚。
不过程泠与史兼清女貌郎才倒也相配,江晞虽然屡屡对程泠动手动脚,不过这小子太过花心,程泠跟了他恐怕会受委屈……呸呸呸,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申如鹤连忙收敛心神,他怎么能忘了修真界规矩属性相克的不能双修呢?像程泠这种玄暮的嫡传弟子,几乎都是被内部消化的对象,怎么可能嫁到仇家靖水宗那里?
正当申如鹤胡思乱想之际,猛然听得一阵破水之声,似乎有什么从蘅水中冒了出来。
来了!申如鹤摒弃杂念,聚敛心神,烈阳扇不易察觉地藏在了他袖子中。
他突然觉得空气间恍惚有一道气流卷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他再定睛一看,原来史兼清站着的那个地方空空荡荡,远处似乎有一层光膜轻轻颤动着。
光膜极薄,若有若无,一向擅长结界的申如鹤看得清楚,那正是结界的一种。从结界中看见的东西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此世界非彼世界,此空间亦非彼空间。
“请新娘下轿,我家主人要见呢。”一个小丫鬟笑吟吟地道,声音甜而不腻,柔而不软,如杏花雨,杨柳风,很容易勾起朦胧暧昧的联想。
申如鹤心神紧敛,藏在袖子中的烈阳伺机而动,只要来者有什么敌意,烈阳马上会窜出千条火舌将其吞噬。
不过这小丫鬟笑得极媚,一派天真烂漫,不解风情,如果不是演技超凡脱俗,那就是真的毫无敌意。申如鹤斟酌了一番,顺着她的意思下了轿。
他刚一下轿,马上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小丫鬟过来搀扶。这两个小丫鬟皆是鲜妍极丽,雪肤花貌之流。她们衣薰兰麝,腰间珮环叮咚,若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尸臭味搅了人的清兴,这场景也是够让人心迷神醉了。
“娘子请这边走。”左边小丫鬟笑道,引领着申如鹤从彩桥而下。
申如鹤学着女子迈着小碎步,这两个丫鬟似乎习惯了一样,亦走得极慢,有意随着他的速度。
这两个丫鬟带着他从彩桥下去后,径直引着他走上了水面。他心中不由得一惊,虽然鬼类身轻,可行于水上,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俗女子怎么可能从水面踏过而不沉呢?
他刚刚踏上水面,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水面像是被凝住了一样,触脚凝实却绵软,像极了厚厚的地毯。
能将蘅水变成这个样子,对修为的要求极高,绝非寻常山精野怪能办得到。这河神果真有几分本领,大抵是个水属性大妖邪。
走了约莫一壶茶的功夫,申如鹤透过薄纱隐约看见面前投下一道暗影,光华灼烁,流光溢彩,恍若东海龙宫,紫府瑶台。申如鹤侧耳一听,隐隐能听见悦耳的笙歌从中传出,缱绻悠长,风月无边。
一个小丫鬟扣了扣门,这扇门应声而开,迎接的是个清秀小童:“娘子来了?”
虽然他们主子河神修为不错,但这些家仆的修为很值得商榷,这么近了都分不清他是男是女,实在是……
申如鹤没有妄动,做出一番低眉垂目的顺从样子,像极了含羞带怯的新嫁娘。
“来了,蘅君大人可等急了?”丫鬟掩口笑道,“今年这小娘子倒还是乖巧懂事,能让蘅君大人主持婚事,那可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呢。”
“你可就知道说嘴,让蘅君大人等急了仔细你的皮,还不快走!”小童笑道。
这水晶宫里处处张灯结彩,布置得分外奢华,两个小丫鬟搀扶着申如鹤沿着长廊缓缓向前,不知是因照顾“新娘”怯弱不胜还是别的原因,她们走得极慢,甚至还要申如鹤等她们,好一会儿才到了一个燃着红烛的房间。
“娘子请进,待会儿郎君就到了。”小丫鬟把他扶到榻上坐好,笑嘻嘻地吩咐着。
申如鹤点了点头,两个小丫鬟又笑了笑,双双退了出去。
待这两个丫鬟一退出去,申如鹤马上摘下了盖头,细细打量着这间新房。
红烛高燃,灯花挽成双蕊,屋角一处铜鼎香雾袅袅,将房间弄得如梦如幻。这香中混入了催情的成分,很容易让人意乱情迷,不能自己。
申如鹤越发弄不明白这河神的目的是什么了,想吃人?那为什么还要费尽周张把自己的洞府布置成新房?难不成真让史兼清说中了:这河神的目的是想看……
他本想放出神识扫描一番,但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这毕竟是河神的地盘,难保河神不设下什么禁制,贸然行动只会得不偿失。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申如鹤连忙稳稳地盖上红纱,端端正正地坐回榻上,透过红纱偷瞄着来者。
他本以为来人是那些童婢口中的“蘅君大人”,但事实并每次都正如他所料。
此人一身吉服如火,剑眉星目,稀世俊美,一头鸦羽般的长发垂到腰际,发冠上赫然束着一枚玲珑骰子,在红烛香雾的暧昧气氛下,此人更是如天人降世,风姿绝代,看得申如鹤怔住了。
这是史兼清么?怎么感觉他……长大了?
此时的史兼清与他记忆中的史兼清判若两人,记忆中的史兼清还停留在十五岁那年场上的那个桀骜少年,一个场上比不过场下算账的小无赖,可现在史兼清端稳持重,面上波澜不惊,别有一番风骨。
但这种错觉很快就结束了,或者说,当史兼清一开口就已经证实这完全是他的错觉。
“喂,你把本公子带到新房里做什么,是不是存心恶心人啊!我告诉你们,本公子……”史兼清一见房中坐着个“女子”,破口大骂道,可他一见这“女子”面容冰冷,满脸煞气马上收了话,险些退后一步,“申……申如鹤?”
“史公子,别来无恙。”申如鹤气定神闲地回答。
两个小童同那两个小丫鬟一样笑嘻嘻地对史兼清说了几句,就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说完,小童嬉笑着把他推了进房,双双退了出去。偌大的新房中只剩了两个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香气似乎因史兼清的到来愈发浓郁,申如鹤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要求相恋的一男一女,此香催情,再加上房间布置暧昧,若是相恋之人同处一室极有可能情不自己,做出一些相欢之事。但很不幸,这次进了屋的不是原计划相恋的一男一女,而是两位相看两厌的男子。
史兼清似乎被这香熏得局促不安,他坐在桌前的雕花椅子上,几乎与申如鹤成了对角线,能有多远就躲多远。
还是申如鹤打破了沉默:“史公子,你觉得这河神的目的是什么?费劲周折把这里布置成新房……”
史兼清奇怪地看着他,似对他这一身女子吉服极为陌生一样,口吻冷冰冰的,但又像冰层深处埋藏着岩浆,冷热交融:“成婚,问情。一言蔽之,就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