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字号十八号房位于暗淡无光的转角处,很是逼仄。门口灰尘满布,无人打理,处处透着阴气,步步藏着危机,很难想象这样一间房是如何招徕客人的。这应该就是他想到的那间客栈,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他听说过明阳客栈,这间以闹鬼为名的客栈。
的确,地字号十八号房读起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十八层地狱,因而谁也不想犯这个忌讳讨不自在。可偏偏这明阳客栈老板不信这个邪,还是把它照例对客人开放,结果住进这房间的客人大部分都死于非命,而且他们死相极惨:不是被钝器一点一点砍下脑袋,就是斩下舌头活活剐死,种种惨状,不容赘述。
不过最诡异的是这些人死得安安静静,上下左右房间没有听到任何打斗之声。因此这家客栈因闹鬼名声远播,有人慕名大老远跑到这间客栈一探究竟,玄暮也在七八年前到过这里来探查过一番,他回来之后,破天荒地没有对这几位弟子说起除祟心得,而是不断重复着“自有命数”这四个字,令申如鹤百思不得其解。
他刚刚看见“明阳客栈”四字之时就想起了这宗事,不过一时没有把它与传说中的那间客栈联系到一起,只是觉得它们名字一样,很是有趣。而现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加上想起了刚进门时那股鬼气森森,他心中已经认定这就是以闹鬼为名的明阳客栈了。
只是不知敢在这间房里住的是何方神圣。那神秘的蒙面水属性修士会是谁,申如鹤抬手敲了敲门。
房间中传出了吱吱呀呀的地板声,不一会儿,门开了,露出一张裹着黑布的脸,冷淡地问:“谁啊?我不是说了不许有人来打扰我么?”
他的声音低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平和无波,与申如鹤极为相似,申如鹤未免动了好奇心:“听闻这里有道友居住,能住在同一间客栈也是有缘,在下南阳峰申如鹤,敢问道友仙居何处?”
门开得大了一些,看来申如鹤自报家门让这人放松了警惕,他抱了抱拳,低声道:“在下无心客,师门靖水宗。同为修真中人,道友何不进来一叙?”
除了史兼清,一个靖水宗的人对南阳峰的人如此平静甚至客气,这让申如鹤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不过他总不能觉得别人对他这样有什么不好,因而他并没说什么,跟着这无心客进了门。
别看这外面尘埃满地,但这屋子里收拾得甚是整洁利落。一柄雪亮青锋悬在壁上,剑鞘漆黑如墨,不过从剑鞘到剑柄都划痕密布,看不清上面刻着的剑名与原本花纹。
无心客注意到申如鹤正在打量着这把剑,轻声道:“这剑就是我的佩剑,虽然身经百战破烂不堪,但依然锋利异常。”
申如鹤点了点头:“是如鹤失礼了。”
无心客似乎笑了笑,但声音很平静:“这倒不是,倒是道友为何不佩剑就出门,道友若是医修也罢,可道友身上气息凌厉,非医修能有,如此这般未免失了仙门礼数。”
申如鹤心头微微一动,解释道:“非如鹤不愿,实是不能。”
无心客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他搬了一把椅子,示意申如鹤坐下,他坐在了对面,小桌上放着一个棋盘:“道友可通棋艺?”
申如鹤点头:“略通一二。”
无心客道:“我这里简陋,拿不出什么上等茶品待客,那就以棋代茶,道友看可好?”
申如鹤道:“那如鹤就献丑了。”
执子入局,申如鹤莫名觉得对面的人应该是史兼清,虽然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从来没有对弈过,甚至史兼清可能对棋道一概不知,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史兼清。也许是因为无心客也是黑衣吧?申如鹤想,又落了一子。
只听这时无心客悠悠道:“道友身在此而意在彼,却是为何?”
申如鹤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个致命疏漏,这盘棋自己已是败局已定,便回答道:“一时觉得道友很像如鹤的一位故人,不禁意乱神迷,若是唐突了道友,还请道友宽宥。”
无心客一笑:“故人?倒是道友的棋艺,与在下的一位故人相似得很。”
申如鹤道:“道友可觉得何处相似?”
无心道:“执子动作,落子动作皆如出一辙,落子的阴险毒辣也像个八九分。若非知道友名姓,在下还真会以为故人易容相访。”
申如鹤沉吟半晌,道:“恕如鹤冒昧,道友与这位故人多久不见了?”
无心客沉默了,正当申如鹤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他却开口了:“大概有七八年了吧,在下一向萍踪浪迹,漂无定所,只知日以日计,不知日以年计。”
申如鹤寻不出什么话题,无心客便主动问了一句:“道友是一人行呢?还是与同门同行?”
申如鹤琢磨不出他话中有什么特别用意,也找不出说谎的理由:“与同门同行。”
无心客“哦”了一声:“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在下可否与道友同行?”
申如鹤愣住了,他本想断然拒绝,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道友为何有此意?”
无心客缓缓道:“带有身上有潋滟气息,当年潋滟冰落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希望查清冰落的埋骨之处。”
听他如此说,申如鹤便道:“道友是如何知道如鹤是为查冰落一案而来呢?”
无心客愣了愣,模棱两可道:“道友心性纯良,既然发现了潋滟遗踪,必不会袖手旁观,在下愿以一物为酬劳,求得道友与在下一同前行。”
说着,无心客拿出一块纯黑的石头,这石头黑而亮,表面打磨得很光滑,与那枚火幽石在外形上很是相似。
申如鹤心头一动,莫非这石头也是五神石之一?
“水冥石。在下愿以此为酬劳,请求与道友同行。”无心客将石头塞到了申如鹤手中。
骤然,申如鹤觉得自己怀中那块火幽石躁动起来,一股强横的火灵力混杂着鬼气释放而出,震得申如鹤极为难受,一口鲜血喷到棋盘之上。
无心客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了申如鹤一把:“道友?你没事吧?”
申如鹤摆了摆手,悄然在火幽石周围加了一层隔绝结界以免其感受到水冥石的气息继续躁动不安。他把水冥石放在了桌子上,道:“这东西宝贵得很,道友是从何方得来的?”
无心客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怔。
申如鹤轻声道:“道友的那位故人,是玄暮吧?”
一块玄冰令落在了桌子上,这玄冰令表面裂纹密布,丘壑纵横,残损得厉害,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的字——
暗香
无心客解下脸上缠着的黑布,露出一张忧郁得过了头却依然极为清秀的面孔,他的眸光闪烁,似喜似忧,但最多的还是挥之不去的寒凉。
他捧起玄冰令,珍重地抚摸着上面刻着的那暗香二字,目光就像注视着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好一会儿才发现申如鹤正眼珠不错地盯着自己。
暗香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暴露了身份,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问:“你知道多久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就是暗香?”
申如鹤没有正面回答:“明阳客栈闹的鬼,是你吧?”
暗香点了点头:“没错,是在下。”
申如鹤胸中一阵血气翻滚,大怒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且玄暮还包庇了他……
申如鹤心中怆然与怒火交织,难怪,难怪玄暮不提此事,原来他根本没有除去明阳客栈的鬼,而却秘密压下了整件事情!
暗香以长辈对晚辈的口吻,悠悠道:“如鹤,你不该这样,情绪波动太大对你有害,你还是平静一下再听在下说吧。”
“在下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之辈,如果他们不死,就要死更多无辜的人。”暗香见申如鹤脸色趋近缓和,方道,“在下杀过的这数百人中,其中有三人是搬弄口舌挑拨是非的说客,六人是损不足而奉有余的贪官污吏,有数十人是杀人逍遥法外的大盗,更有重重其他作奸犯科杀人越货之辈,你说,在下若不杀他们,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惨死?”
“可是……可是修真界有令,不得修真中人对平民百姓动手。”申如鹤颤声重复着修真界天音馆的律令,他实在无法评价暗香的举动是对是错,修真者不得对凡人动手是真,这些凡人确实该死也是真。
暗香嘴角泛起一抹苦笑:“你都知道在下是暗香,还要把在下当人看么?”
玄暮的“自有命数”四字回响在耳畔,申如鹤隐约明白了玄暮此言用意。这些人在平民心中比鬼还可怕,那就不如让厉鬼了结了他们的命。
暗香见申如鹤似有恍然之意,便问道:“在下还是不明白,你是如何看穿在下就是暗香呢?”
申如鹤知道这个问题他无法回避,定了定神,缓缓道:“首先是前辈对南阳峰的态度,贵宗与南阳峰交恶已久,呈剑拔弩张之势,而前辈声音平静客气,语气犹如两派相交甚好。因而如鹤起了疑心。”
暗香捻起一枚棋子,盯了好久才把它重新落入棋局:“只是因为这个?”
申如鹤拭了拭唇角的血迹:“因为前辈话中有很多细节都在向如鹤暗示前辈的身份,想来前辈并不想掩饰吧?”
从他们一进门的森寒鬼气,再到阿金的提醒;从房间外的灰尘再到房间内的整洁;从墙上的那柄满布裂纹的黑色长剑再到水冥石……暗香话中的暗示虽然隐晦,但前后串联起来也能得出这暗香非但不想刻意隐瞒,甚至还想让申如鹤猜明他的身份。
棋局上尚沾有申如鹤的血,暗香心底明了:“如鹤,你身上带有火幽石吧?”
申如鹤点了点头:“若非火幽石,如鹤恐怕就找不到这来了。”
暗香一笑:“你这孩子,倒是有几分玄子当年的风采,徐徐渐进,话从来只说一半……只是可惜了。”
说着,暗香徒然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并没有解释何是可惜:“你身上带着潋滟吧?潋滟是受了火幽石的气机而失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