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滔天,烈焰焚身,剧烈的痛苦把申如鹤折磨得死去活来,殷红的鲜血打湿了他的衣襟,又因热浪而蒸腾,他周围尽是甜腥的血雾。
收敛心神,寡欲无思……
申如鹤的眼睛茫然睁着,眸中倒影尽是血红火海,他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只能看得见跳跃的火焰,蚀骨的熊熊火海,他在火海中,任由火焰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身体,不能反抗,毫无反抗的可能。
烈火灼骨的感觉渐渐减弱,视线渐渐清晰,申如鹤虚弱地躺在榻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窗外。
他想死,但他现在连烈阳都拿不起来;鸣凤琴放在他的榻前,他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琴弦,琴弦微弱地颤动了一声,连火苗都没升起。
他这是在山崖下的小屋中,对外宣称闭关调理,实则是囚禁。以往玄暮每天都会过来陪他两三个时辰,可今天玄暮没有来,连传音符都没有送过来……
是啊,凭什么指望玄暮只守着他一个废人?玄暮是南阳峰主,一峰之主,他有无数的事情要料理,百忙之中抽出身看望申如鹤已经很难得了。
世人皆道申如鹤贪图修为走向邪魔外道,这是反噬,更有甚者说申如鹤罪该万死,留在修真界只是一个祸害。一旦失控,修真界必会掀起动乱,南阳峰难辞其咎。
就算这样,玄暮也力排众议将他带回了南阳峰,这么做已经仁义尽至了。
申如鹤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玄暮为他的事试过了各种偏方,直到现在也流水般派出一队一队弟子去寻觅各种奇药的原料,试图挽回他的命。
命?申如鹤惨笑,冷心诀的效力已经被烈火诛烧殆尽,如同焰火融化冰雪,显出他本来的模样。
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一双凤眼狭长妖娆,眼角曳着一抹霞红,在白如新雪的皮肤更为明显。他眸间流转淡淡光华,分明一佳人绝色,无边妖娆,百媚千娇,雌雄莫辨。
本来就不是冰冷的人,却冷淡了这么多年。
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玄暮已经在身边了。
今天的玄暮与以往不太相同,以往的玄暮总是坐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注入灵力,平息着他体内异丹的躁动;而今天玄暮却站在三步之外,注视着他,眼中的光芒除了以往的担心,好像还多了些其他什么。
“师父。”申如鹤张了张嘴,低低地唤了一声。
玄暮这才走过来,好似如梦初醒,他俯下身子,轻轻探了探申如鹤的脉象,眼中的泪水划过脸颊,涩声问:“我没离开多久,怎么会这样?”
申如鹤见玄暮伤心,只得勉强笑道:“弟子命数已定,师父不必牵挂,在我死后……师父一定要……”
一只手当即掩住了他的唇,玄暮骤然厉声训斥道:“你才多大,我不许你提死这事,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申如鹤虽然纳闷玄暮的严厉,但也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妥,惨笑道:“师父,可我明明就已经不久于世了,与其这样,倒不如让我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若死了,我怎么办……南阳峰怎么办?”
“晞儿泠儿可担此任,弟子一身而已,师父不必如此。”申如鹤拉着玄暮的手,玄暮的手似乎比平常凉一些,清凉的感觉摸上去很舒服,“晞儿粗心,泠儿跳脱,师父还是应该多多……”
“别说了,我知道。”玄暮反手握住了他,“如鹤,你……”
他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你觉得靖水宗史兼清这人如何?”
史兼清?那个孩子?玄暮莫不是担心将来峰主换成他人恐怕不足以对抗靖水宗?
虽然江晞程泠现在是年轻,不过这两人一个阴阳平衡,功法扎实稳重,修炼自是一日千里而不会有任何副作用;另一个则是一身幽冥鬼火,出神入化,尤其继承了他的轻功,身法诡谲。他们都不是可揉捏的软柿子。
申如鹤想了想,艰难地道:“师父不必担心,史公子顽童心性,将来不会对南阳峰造成太大威胁。”
不知怎么,申如鹤觉得玄暮的目光暗淡下半分,他低低地问:“只有这样么?”
申如鹤点了点头。
玄暮的手颤抖了一下:“如鹤,你与他同行多年,就没有过别的想法?还是你只当他是孩子?”
申如鹤鲜少说这么多话,现在已经疲惫不堪,只得随便应了一声,就再度昏睡过去。
当他再度醒来时,玄暮依然没走,他紧紧握着申如鹤的手,不管握了多久,他的手依然释放着阵阵凉意,沁入肌理。
申如鹤诧然:“师父,你还不走?”
玄暮轻声道:“如鹤,我不会走了。”
“可是南阳峰……”
“南阳峰千里,不如你一人。”玄暮的声音响起,堂堂一峰之主说此话可谓惊世骇俗,他似乎觉得此话不妥,连忙补充道,“除了你,南阳峰就没有希望了。”
“可世人皆说我修行功法邪魔外道……”
“我不信,我只信你。”
心底的灼热感再度泛起,强横的灵流在体内四处乱撞,申如鹤脸色忽白忽红,这又是熟悉的烈焰焚骨。
玄暮的脸看不清了,他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火红,耳边时不时传来木柴燃着熊熊烈火是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或者是,骨骼烧断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旷远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明微凉,稍稍减轻了他周身的灼热:
“我陪你,我不会离开你了。别怕,如鹤。”
……
想当年玄暮也是这么拉着他的,申如鹤摇了摇头,试图摆脱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忆碎片。当时的那些话,也许就是幻觉,玄暮是不可能这么说话的。
走火入魔之时,幻觉与现实交织,根本分辨不清什么才是真的,自己当年能把玄暮想成这个样子真是可笑。
不过这种感觉,确实难以忘怀,申如鹤嘴角拂过淡淡的笑容,冰雪消融,如微微春风拂过。
这春风自是转瞬即逝,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咆哮,惊天动地,排山倒海。
申如鹤想也没想马上抛出烈阳:“烈阳,光万丈!”
雾霭退散,广宇清明。
一个人形的东西站在他们不远处,它的样子实在不能称得上是人,它的皮肤黝黑似墨,赤红的头发披散垂落,极为凌乱,最可怕的是,它一双绿森森的眼睛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似乎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该死,都该死!鬼走人留!”这东西怒吼道,不断捶打着胸膛,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申如鹤,纵身一跃,朝着申如鹤的方向扑去。
申如鹤下意识推开史兼清,持扇相对。
暗香眯了眯眼睛:“罗刹?”
他眸子中泛起淡淡的血光,周身瞬间爆发出凌厉的威势,一掌千道碧光一同盛放,化作千条藤蔓将这罗刹困住,另一掌顺势轰出,霎时间冰天雪寒,飞霜遍地,将藤蔓连罗刹生生冻住。整个动作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直找不出丝毫破绽。
虽然这罗刹凭申如鹤一己之力也能对付,但他决不会像暗香这般迅速,也不会像暗香这般狠厉无情。
他不喜欢当机立断的杀戮,或者说,他本人是厌恶杀戮的,在他看来,万物皆有灵,杀一人与杀一妖、杀一鬼相同,对作祟妖鬼之流`,首先问情来龙去脉,然后以原委情节轻重酌情而定。这是他的原则。
暗香眸子中的血光褪去,他低头看了看罗刹的尸体,淡声道:“走吧。”
史兼清目睹了全过程,轻轻拉了拉申如鹤,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申如鹤只得解了他的禁言术,只听他说道:“阿鹤,他真的是我父亲么?”
声音带着三分狐疑,他的眸光略一清明,马上变得朦胧暗淡,似隔云阻雾,看不清原有的神采。
申如鹤收了烈阳神通,光芒收敛,雾瘴再度聚拢,三人视线从清晰道模糊,又归于彼此不可视了。只听史兼清又道:“阿鹤,你告诉我,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就像被浓雾吞噬一样,传到申如鹤耳中只有零碎的断句。
“阿鹤,你……我……头好疼……”史兼清声音断断续续,痛苦难耐。
恍若一块巨石落入心湖,引发起剧烈的涟漪荡漾开来。申如鹤下意识沿着火星索向他摸过去,突然一双冷冰冰的手按住了申如鹤肩膀。
“不要去。”暗香的声音传出,“云城之中妖魔鬼怪可伪装同行人,你这一去正是中了他们圈套。”
申如鹤不解:“伪装同行人?那要是单纯的伪装,那人还活着,不会出言澄清么?这也太容易露出破绽了吧?”
说着,他打算继续向史兼清身边靠拢,可暗香的鬼爪子牢牢的钳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我说了你不应该去,去帮不了他什么,反而会害了你自己!”
“可是……”
只听史兼清那边传来了什么东西坠落声,似乎是一个硬物落在地上。
申如鹤挣脱开暗香,坚决道:“别拦我,我去看看。”
“若是骗局你当如何?”
“若是真的你当如何?”申如鹤回敬道,低低地补充一句,“若是史公子因我的疏失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