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邀月一抬头,只觉得阴风惨惨,愁云纷纷,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史兼清临风而立,身上衣衫猎猎,额前金光灼灼,仿佛天人降世,风姿无限。
铿然一声,凌寒出鞘,直抵喉间。
邀月定了定神,微微一笑:“史公子如此前来,究竟何意?”
她目光闪烁飘忽,定格在了申如鹤身上,突然转而觳觫,终究笑意褪去,如散落在空中的纸烛,消弭成烟,再无踪迹。
“原来如此。”邀月微微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是来取我的命的,对么?”
她说这话是的神气极为可怕,平静得过了头,就像陈述一件不争的事实一般。甚至说,她对史兼清来取她的命这件事根本毫无动容,似乎隐隐有些期待,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你说,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你已经打破了我的法阵,礼尚往来,我这么做也不为过。”
“可你不是照旧吸取了那些三魂?”史兼清直视着她,冷声道,“你吸取了那些三魂,还能说什么?丝毫没有影响你的结果,你的法阵照旧在运转生效,而我呢?我呢?如鹤呢?凭什么?你骗了我,也害了如鹤!”
邀月眸光一转,微微含笑道:“兵不厌诈,你自愿上了我的当,那又怨得着谁呢?我早就说过了,我如今已经没有‘丹心’二字了,一个‘圣手’肆无忌惮起来是很可怕的,你为天音馆主,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也太可悲了些!”
凌寒依旧指着她,史兼清气得浑身发抖:“你什么意思?枉我这么相信你,枉师祖这么相信你,枉如鹤这么努力找理由帮你平反!早知如此,就应该让暗香师伯一剑杀了你!”
邀月慢条斯理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本来就不是个需要怜悯的人,你们自要愚蠢地怜悯,还怪得着别人?不过就算你们怜悯,你们不怜悯,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少年人,你总是自以为是认为你是对的,世人是错的,凭你的丰富情感来判断一个人的善恶。殊不知众人所以为的,方是正解,而你所想的,不过是另辟蹊径,终究南辕北辙。”
“我是丹心圣手女医邀月如何?是鬼身寒梦邀月又如何?我都是我,当年的伪装,如今的本性,不过烟云而已,不为事羁,不为人留,还没轮到你这种人来评判,也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平反。”
“天音馆主,你不是天人么?天人就应该想方设法自食其力,不要总想着靠着别人达成目的。”邀月轻笑着,似在嘲弄,“你天音馆的触角遍布天下,就寻不到什么天材地宝来死而复生一人?有时间来我面前大吵大嚷,还不如赶紧去役使你的手下。”
史兼清面色苍白:“你别想再骗我,你已经知道玲珑骰,那就意味着你所说的东西都是在骗我!我不会信你了!”
“长足进步,可喜可贺。”邀月丹唇微勾,一双妖媚的眸子荡人心魄,“只不过有一件事你始终看不清,就是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旋即,她竖起一只手指,轻抵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修炼玲珑心诀,玲珑心诀本身就是看穿世事万物,慧在心,薄于情,假戏真做,游戏人间。而你却完全与之相反,道貌岸然,逢场作戏有何不好?你看不穿人性,人却能看得懂你心,可不悲哉?”
“你师父没能告诉你玲珑心诀的真正秘密么?”邀月微笑道,“五感风月意,十窍玲珑心。你根本没有领悟玲珑心诀的真谛,谈何四面春风,八面玲珑?”
说着,她的身影渐渐虚幻,一点点变得透明,好似暗夜中的幽灵。
史兼清挺剑而上,一剑刺穿她的咽喉,可他只刺到了一片虚空,根本没有刀剑刺穿血肉的那种真实感。
“邀月,你有本事出来啊,要打,就堂堂正正的打!”
“为什么要与你堂堂正正地打呢?”
邀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好似她已经散成了烟雾,整个山洞中处处寻不到她,而处处都是她。
“人心,人情,你又知道什么呢?你无非沉浸在你幼稚的情感中罢了,你所以为的都是幻境,你所嫌恶的方是真知。”
声音悠长萦回,如魔音贯耳,史兼清痛苦地捂着头蹲在地上。
人心?人情?
身居高位,身为天音馆主,天赐神位的他还用考虑人心与人情?
人心如何?人情又如何?不过是人间戏码。
他觉得自己是不需要在意旁人的想法的,只要他愿意,他无所谓做出一切,掌决人的生死,掌决修真界的动向,如果他要牺牲,亦可以率性而为,不计代价。
就像申如鹤。
他愿意将这捧火苗拉回来,他便不惜一切代价动用玲珑骰。正如邀月看出的,玲珑骰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精血,虽然他竭力没有令其损失他的修为,不过就是这冒险不损伤修为的行为使他的身体极为孱弱。
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能替程泠除去潋滟水毒后就神思尽损,被幽冥鬼火趁虚而入?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能受到兀魔子迷阵影响就心神失守?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从幻境中出来记忆尽失,浑然想不起曾经的事?
如果不是这样,申如鹤也不会带他下山,遇见邀月,也不会死……
在他几步之外的地方,清浅抱膝而坐,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浅师伯……”
史兼清看向清浅,呆呆愣愣的,仿佛他的魂魄也被邀月吸走了一般。
清浅听见了他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来,眼睛的空洞处不能掩饰她的妩媚,反而更加楚楚动人。
“你是谁?”清浅沉声问,声音空洞,毫无情绪。
史兼清眸光一变,按着手中凌寒,冷声道:“你不是清浅师伯。”
清浅神情一怔:“为何?”
“我看不穿你的心思。”史兼清小心地把申如鹤平放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到清浅面前,盯着那双凹陷处,虽然他知道这具身体是看不见自己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施加着威慑力,“靖水宗的密令,只有宗主及宗主继承者才能修行玲珑心诀,我师父是被隐藏起来的人不算,暗香师伯已经修习了玲珑心诀,师祖是不可能将玲珑心诀传授给你的。”
清浅微微一笑:“这么说,你是贞儿的弟子了?这些都是长辈的事,你就不必管了。做好一个弟子分内的事,才是一个靖水宗弟子该有的本职。”
“可你要知道,这不是我见清浅师伯的第一面,在当初的那个潭水相遇时,我是能看出来她心中所想的。”史兼清淡声道,“邀月,你占据清浅师伯的身体,难道就害怕我会因为尊敬师伯而不动手么?”
清浅似笑非笑地面向他,眼尾血泪无声涌流。
“你错了,我是感情用事,我是情感幼稚,但我完全可以凭这点葬送了你!我是天音馆馆主,虽然我没有随意剥夺世人的生死,但我不介意为你破一次例。”
清浅安静地面对着他,丹唇微启:“史公子,就算你想,可你打得过清浅么?”
史兼清冷冷地看着她。
“我占据清浅,不过是自保而已。我本身是没有灵力的,不过清浅的躯壳内蕴含的大量精纯水灵力,你可要当心。”
“那又如何?”史兼清晃了晃手中的凌寒,“没想到你还能使用附灵,真是小瞧你了。”
邀月含笑道:“不光能使用附灵,还会多出一双眼睛。本来我是想用你和你身后那位的三魂献祭为清浅的眼睛,不过你们阳气未散,用在清浅身上反而不方便。那索性就……”
说着,她身后扯出了刚刚不知躲到什么地方的阴童鬼女,掌心黑气一闪,如雾一般弥散开来。
史兼清闪身一步退到申如鹤身边,抬手一道结界落下,将黑雾隔绝在外。
他心中觳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邀月竟然会来这一手。邀月的做法成功打乱了他的心绪,刚刚诞生的推理消湮无踪。
世上纵然没有非善即恶,非黑即白,但大善与大恶岂能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邀月与阴童鬼女相伴多年,竟然就这么生生将其吞噬。纵然是物件,相伴了这么长时间也会产生感情,更何况那是一个有生命的孩子!
黑雾太浓,他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凭着黑气冲击结界的强度,一股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仿佛一股股强劲的气流冲击着结界,不一会儿结界上就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史兼清不得不将其加固,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申如鹤。如果是申如鹤布下的结界……可申如鹤再也不能布下结界了。
“如鹤,你以前总是保护我,现在轮到我了……”史兼清抚摸着他的脸,泣不成声,“你等等我,我马上就下去陪你,我不会与你分开了。”
史兼清摸了摸前额,前额的火光依旧明亮,将他的四周映照得宛如白昼,清清楚楚。
“我怕黑,你肯定会笑话我。不过我想告诉你为什么。”史兼清柔声道,“还记得当年灵武会后的事么?那时候有人追杀你,你还不知道……真傻……”他苦笑一声,“天音馆的人都在现场,谁也分不出身来,靖水宗的人也没有跟来,你又受了伤,我只能把你带到山洞里藏好……”
“没想到他们打了进来,我以为藏得够隐蔽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以前从来没有杀过人,甚至邪祟都很少亲手杀死,可那时凌寒上、我的手上都是他们的血,那时候我几乎疯了,我没法像灵武会那样冷静,或许我本来就不是那么冷静的人。”
“为首的那人极其厉害,我被他一步步逼到山洞的最角落。他就用剑指着我,就像猫抓住老鼠不着急杀死一样,在我身上左划一刀,右划一刀,然后又放开我,继续追,追上之后又继续用刀在我身上乱划着。那时很黑,我真的很害怕,从来没有过的害怕……”
“我害怕他们发现你,也害怕就这样死在他们手中。那时候我天音馆馆主的身份就会暴露,我的秘密就会公之于众。”
“我只有拼命地跑,拼命地跑,黑暗中都是血的气味,就像修罗炼狱一样。从此之后,我每次面对黑暗都不由得想起那次,如果我不年少轻狂,而是像平常人一样与你对决,也许就不会出这些事了。”
“我真傻,如鹤……”
他深深地看着怀中人,淡淡的光华洒落,凭空为怀中人苍白的脸上添了一抹血色。
“……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就算你在黑暗之中,我也想下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