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但却越来越虚幻模糊,恍若幽冥泉落的吟哦浅诵,又似和着碧落天女的弦歌,一时天音鬼语两难分别。
“唱啊唱啊的,我脑袋都被你给唱疼了!”史兼清抱怨道,抽出凌寒,一剑斩出,直取法阵中央。
法阵周围登时出现了一圈结界,结界表面浮动着粼粼的水光,水光闪烁间,凌寒的剑芒被一点点吞噬,当其被吞噬干净时,结界登时爆发出一团灼灼白光,闪得两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两人下意识以为法阵就要反击,纷纷做好了御敌的打算。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结界爆发出这一团白光后便再无动静,结界隐没,那冲天的五道光柱立在原地,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申如鹤轻轻按住了史兼清的手:“史公子,敌暗我明,小心为上。”
这个五行法阵申如鹤从来没有见过,史兼清亦如此。
面对一个未曾见过的法阵,切忌轻举妄动,胡乱攻击。谁也不知道这种法阵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一旦触发其防御机制,就有可能早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史兼清撇了撇嘴,“要是你以前,你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法阵破了!”
申如鹤一边上下审视着这个法阵,一边道:“独我一人不足为惜,可这不是有史公子在么?”
“我……”史兼清脸红了,结结巴巴道,“我……申如鹤,你什么意思?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一个人可以……可以的!”
“我知道。”申如鹤叹道,“那就更不能让你出事了。”他可不想让上官贞过来找玄暮闹事。
申如鹤小心地趟过血水,一点一点朝着法阵靠近。五行法阵中正平和,五行相生之法极为难破,但只要打破其灵力平衡,令其逆向运转,形成相克之势,这法阵就会不攻自破。
申如鹤放出灵识,刚打算探查一番,却发现自己的灵识一进法阵,仿佛泥牛入海一般消失了。
这不是干扰灵识,而是吞噬灵识。五行轮转,他的灵识面对这法阵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
散落血河中的素馨花瓣漂漂荡荡,赤水白花,诡魅天成。淡淡的幽香血腥相融,恰似刚刚还是尸山血海的战场,顷刻之间便是繁花覆盖,花逐水流应是风雅,但血水浮花却与之大相径庭。
恍若他当年堕魔的重现。
申如鹤收敛心神,额上沁出涔涔冷汗,这段经历实在不忍回首,不敢回头。
幸好无人知道。将来的过去已经改变,过去的将来不会重演。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史兼清问。
“没什么。”申如鹤连忙道,“没想到这法阵竟然这么不好对付。”
“能让你说不好对付的,那我倒要见识一下是何方神圣!”
“神圣谈不上,不过是俗人耳。”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那道如水的波光结界再度出现,一道身影拨开结界站在了他们面前,她怀抱着一个女童,暗影下姿容妖娆,恰似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妇。
她漂浮在血水上,因而看上去与他们身高相仿,身影略显虚幻,但色彩还算明实。她注视着两人,幽幽道:“你们还是找来了。”
声音和语调都很耳熟,不过其中的凄怆无奈,就不是他们所熟悉的了。
“邀月前辈,久违了。”申如鹤道。
邀月无奈一笑:“不久,不过半天而已。”
“半天已经能做很多事了。比如设下这个法阵,比如杀死镇甸上的百姓,再比如说……”申如鹤深吸一口气,血腥与花香在胸膈中回荡,弄得他很难受,屏住呼吸顿了一会儿才道,“再比如说查清前辈的身份。”
邀月笑了笑,讽刺苦涩参半:“查清我的身份?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世人只知丹心圣手,谁知邀月呢?”
申如鹤注视着邀月的眼睛,轻轻道:“邀月前辈何至于如此?邀月前辈当年所做之事本无过错,何必沉溺于此,不能自已?”
史兼清一惊:“申如鹤,你疯了?你还是被你师父给洗脑了?”
邀月苦笑道:“虽然并非我亲手,但我调配出的散灵确实是杀害冰落及门下弟子的罪魁。你这么说毫无道理。”
“邀月前辈隐瞒了多少,前辈自然知道。”申如鹤丝毫不为邀月的话动摇,“前辈的本意是什么前辈自然明悉,就算前辈不说,但如鹤依然能窥见一斑。”
听到这话,邀月周身陡然爆发出一股阴戾之气,她倏地一挥手,顿时无数条藤蔓从他们脚下冒出。申如鹤下意识一扇将史兼清送入空中,自己正想出水时,衣襟被藤蔓上的刺勾了一下,他脚步一慢,已经晚了。
无数条藤蔓纷涌而来,浮出水面,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史兼清正想解救申如鹤,凌寒剑芒一闪,本欲斩向藤蔓,却不想藤蔓突然一动,主脉一收,将申如鹤送了上去。史兼清这一剑斩得又快又狠,申如鹤被藤蔓牵制避无可避,只得在自己周围布下一道结界,化解了史兼清的进攻。
史兼清见申如鹤无事,凌寒一转,直奔邀月,大喝道:“你放了他!”
邀月笑吟吟地看着这副场景,刚才的苦涩哀婉荡然无存:“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放了他?送上门的买卖不做怎么可能?不过你要走嘛,我不阻拦你。你要不走,你的下场不会比他好看到哪去!”
史兼清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敢……我告诉你,你要伤了他一根毫毛,信不信我就让你死得……死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就算这样,你不也救不了他么?”邀月嫣然一笑,“史公子,别忘了我还救过你呢。恩人则如再生父母,你对我这样,岂不是不孝?你身为靖水宗人,与南阳峰暗通款曲,私自勾结,便是不忠。不忠不孝,你有何面目说我?”
“你!”
凌寒白光一闪,登时霜华漫天,片片白霜边角锐利,携着寒风朝邀月刺去。
邀月避也不避。正面承受了霜刃,待寒风平息,霜刃散落之时,邀月缓声道:“三十九次。”
话未落音,申如鹤只觉得周身上下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数十根藤蔓一齐刺入他的皮肤,藤蔓上生有倒刺,拔出的时候狠狠勾住他的皮肉,像是猛兽啮咬一般扯下一块又一块血肉。
申如鹤脸色发白,一身灵力仿佛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流失了一般。别说震开藤蔓了,就连继续压制异丹也是极为困难。他就像一个布娃娃一样,只能任由邀月的摆布。
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给自己加了一道禁言术,免得自己因忍受不住痛苦而呻、吟出声。
自己灵力全失已经陷自己与绝境,那便不要耽搁史兼清了。
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
一道又一道藤蔓在他体内穿梭,吸食着血液,拉扯着五脏六腑,剧烈的痛楚使他几近昏厥。
不过史兼清的目光都集中在邀月身上,并没有分给他,申如鹤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要做什么?”凌寒架在了邀月颈上。
邀月面无惧色,莞尔道:“我要做什么?三十九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要是听不懂,那就是你的脑子问题了。”
“什么三十九次!你给我解释清楚!”
邀月笑而不语,妖媚的面容格外惊人,犹如鬼姬。
完全是下意识的,史兼清回头看向申如鹤,脸色登时苍白如纸。
他一转凌寒,飞身登剑,转瞬间就来到了申如鹤身边。
申如鹤听见耳边声音,勉强睁开眼睛,由于禁言术在身,他说不出话来,只得温和平静地看着史兼清,竭力做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但他的脸很快就绷不住了,因为他看见史兼清额上青筋暴起,眼睛紧紧盯着正在从他体内拔出的一条藤蔓。
本来暗红的藤蔓吸食了他的血后变得鲜红夺目,闪烁着红玛瑙般的光彩。
“对不起。”史兼清颤声道,挥手砍下要继续伸向申如鹤的藤蔓。
没有用的。申如鹤无声地看着他,心中默默道。
藤蔓翻动着,穿梭着,越砍越多,越长越快,很快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藤茧,好像一个鲜红的巢穴,要将两人包围,吞噬。
仿佛一道道鞭子划破空气,狠狠地抽着申如鹤,每抽一下,他身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藤蔓借机钻入他体内,疯狂地抽取着灵力与血液。不一会儿,他们所在的藤蔓中心处血气弥漫,蒸腾着甜腥的浓雾。
邀月双手抱肩,注视着藤蔓中心,神情由刚才的魅惑变成止水般的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是一道藤蔓刺入肌骨,申如鹤身形无法掩饰地剧烈颤抖着。
胸口……好疼……
灵力要被抽干了……
异丹恐怕无法压制了。
申如鹤脸色煞白,紧紧抿着唇,硬是一声不发。
他透过茫茫血雾,勉强看清史兼清身后缓缓合拢的藤蔓。
如果藤蔓一旦收拢,藤蔓阵的防御能力将有一个质的飞跃,他们彻底会变成困兽。
一旦成为困兽,类比于落入猎人陷阱的老虎,不管之前多么骁勇善战,到头来都会沦为猎人手中的玩物。
就在这时,异丹猛然爆发,申如鹤干涸的灵力顿时如经历了旱灾的地方突然遇上了暴雨一般,暴涨的灵力飞快涌向全身各处,申如鹤的经脉很快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他耳边甚至隐隐能听见经脉断裂的声音。
他要死了么?申如鹤惨笑,他看了一眼史兼清,史兼清依然竭力与那群藤蔓作斗争,对身后真正的危险浑然不觉。
眸光渐渐黯淡,申如鹤眼前的景象渐渐淡化消失,留给他的只有天地一片血雾茫茫。
申如鹤勉强抬起一只手,凭着直觉推了一把史兼清,灵流涌出,震开藤蔓,将史兼清送了出去。
要死,也是他一个人的事。
史兼清是他牵扯进来的,护得住史兼清,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
对了,史兼清,怕黑。
冷心诀涌动,竭力与异丹强横的灵力争斗,维持着神志的最后一丝清明。
一丝如絮的火焰从近乎合拢的藤蔓中飞出,点在史兼清灵台处,如同落花残瓣,轻轻沾染,并无灼热,只余温和。
灵台一点火,此今无永夜。
申如鹤做完这一切后,藤蔓骤然收紧,化作万道刀刃刺穿申如鹤的身体,疯狂地汲取着鲜血与灵力。
心头的冰冷缓缓消失,一股一股涌上的灼热感取而代之。申如鹤缓缓闭上眼睛。
这天终于来了,来得太早了。
也罢,也许转头依旧是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