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如鹤早就听说南阳峰下有一只白狐,修行千年,化成人形,惟妙惟肖,而且不知得了什么奇缘,能隐藏自己的妖气,就连仔细分辨也很难看出它的妖身。
它又是个调皮性子,仗着自己化形后与真人无异时常变成南阳峰人的样子招摇撞骗,也不为什么利益,只求一乐,潇洒随性,放浪形骸,又不滋事骚扰百姓,因而谁都不理它。
白狐低了头,一双蕴秀藏媚的狐狸眼不安地瞄着申如鹤,四只雪白的狐狸爪不老实地抓挠着地砖,时刻准备逃跑。
“你……不打算杀我?”白狐看着眼前的冰山,心里觉得这并不是个善茬,故而有此疑问。
申如鹤轻声道:“为什么要杀你呢?别告诉我你嫌活的时间长了。”说着,他拎起白狐的后颈,将它从锦袍中提了起来。
白狐见浑身脱得干干净净,仿佛像一个黄花大姑娘见人闯入闺房欲行不轨之事一样叫了起来:“啊——你要做什么?非礼啊,放我下来——你们南阳峰大师兄要非礼我啦——”
“非礼?我没那种爱好。”申如鹤将白狐悬在空中,任由它惨叫哀嚎依旧不为所动。直到它叫累了,申如鹤这才施施然道:“我问你,我师父玄暮在什么地方?”
“你不都知道了么?”白狐气鼓鼓地道。
“确实知道,不过我只知道大致地点,但不知道具体位置。”申如鹤道,顺势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尾巴,气得白狐又一阵吹胡子瞪眼,但又咬不到申如鹤,只能在心中问候申如鹤的亲属,聊以解恨。
玄暮所在方位他的确知道,甚至所在的地点他也能探得八九不离十,但他要是贸然前往的话,哪怕是到了那个地方,也找不到玄暮的所在。
玄暮闭关的地方是狐穴,狐穴穴道四通八达,曲折迂回,人以为的实地或许下面还有地道。而且狐穴中妖气弥漫,人的灵识探查在里面会受极大的影响,能探查的距离还不如视线所及的距离。
“我就不告诉你,哼!”白狐哼哼唧唧地道,“你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啊?”
“我没本事,不然就不问你了。”
“你!”
白狐被申如鹤的诚实气得两眼翻白,龇牙咧嘴。申如鹤更不敢松手了,他可不想被一个气炸的狐狸咬死。
申如鹤不松手,受罪的还是白狐,白狐白眼翻累了,任由他拎着脖颈,听天由命,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现在能说了么?”申如鹤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它,拎到自己的面前,四目相对。
白狐看着申如鹤冰冷的面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终于妥协了:“我说,我说。”
“那好。”申如鹤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只不过依旧没有放它下来,“你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
白狐有气无力地道:“你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不能。”
白狐放弃了挣扎:“好吧……”
它闭了闭眼睛,使劲闻了闻。
“闻到了么?”
“太远了,没有闻到。”白狐一副任打任罚的样子,“你要是把我带近一点我就能闻到了。”
申如鹤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白狐啪叽一下摔在地上,疼得缩成一团,不过马上又被一双手拎了起来。
“我奉劝你不要对我耍小心思,我知道是你开放的狐穴让师父进去的。”申如鹤毫不留情地道,努力把自己装成一个毫无怜悯心之人,“如果你再不交代师父在哪一层,那我就让你摔到狐穴口。”
白狐脸都绿了,要是让它保持这个频率摔到狐穴口,它还焉有命在?
“别别别,我不敢了,您老行行好,放过我吧。”白狐又缩成了一团,也不知道是被摔得疼,还是被申如鹤吓得。
申如鹤见白狐被吓成这个样子,疑惑道:“是师父给你下达命令了么?”
白狐马上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是啊,是啊,你看看,我要是告诉你了,那老儿不得把我弄死啊?我还指着这地方修行呢,你看看,能不能……”
上课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周围来来往往弟子不少,他们见这个清冷的大师兄在“惨无人道”地折磨一只狐狸,一个个噤若寒蝉,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恨不得发挥出各自轻功的最强水平不让申如鹤注意到他们的脚步声。
白狐边说,便朝着申如鹤微笑。如果这是一张人脸绝对是谄媚的笑容,申如鹤暗暗庆幸自己先把白狐打回了人形,要是看这戒律长老一脸媚颜,那对周遭弟子的冲击绝对不小。
申如鹤知道它没有说谎,因为在南阳峰上,假传玄暮口谕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些有些道行的山精野怪更不敢开这种玩笑。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风声呼啸,眼前飞沙走石,申如鹤下意识闭上眼睛。待风声散去的时候,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手捧乾坤袋的清俊道人站在面前。
“如鹤,放了素素,随我来。”玄暮道,声音不高,但透出的却是不容违拗的威慑力。
申如鹤顺从地放下了白狐,白狐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不过他没有跟玄暮走,而是在玄暮身后冷声问:“师父,您还要瞒如鹤到什么时候?”
玄暮背对着他,捧着乾坤袋的手似乎微微抖了抖:“为师什么时候瞒过你?”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申如鹤轻声道,“师父,您当年在冰落前辈那里修行过,自然见过冰落前辈座下的弟子,如鹤不认为师父会认不出清浅与黄昏。”
玄暮依旧没有转头,声音平和,似在陈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如鹤,为师当然能认出来清浅与黄昏,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如鹤遇见了真正的清浅前辈,如果如鹤没能遇见她,那如鹤恐怕会被师父欺骗一辈子了。”申如鹤颤声道。
“是么?如鹤啊如鹤。”玄暮叹道,“你分得清与分不清又有什么区别呢?你怎么能确定你看见的都是你想到的呢?”
“如果光如鹤一言不足为证,但师父可记得一个地方的一个人?”
玄暮平静地道:“说来听听。”
“明阳客栈无心客。”申如鹤一字一顿道。
玄暮似乎笑了笑,笑声莫名苦涩:“你也知道他是谁了?”
申如鹤被玄暮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静态度堵得厉害,只觉得异丹热气一股股涌上来,灼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道:“暗香前辈,不是么?”
玄暮终于回了头:“对,他是暗香。就是当年为师认识的那个暗香。冰落的三弟子。”
“他认出了清浅前辈。”
玄暮又笑了笑:“这能证明什么呢?证明蘅水的那只鬼是黄昏?”
“为什么?”玄暮明明知道黄昏做过什么,那他为什么要如此包庇她?难道道义在情字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么?
“如鹤,你觉得黄昏真的是当年冰落一案的真凶么?”玄暮压低声音,声音好似云端降下,缥缈虚幻,却摄人心魄。
“我……”
如果讲究真凭实据亲眼所见,他是没那个本事,这些传闻都是靠冰落灵识、暗香的指证与邀月的话,仅有人证而没有丝毫物证。毕竟自冰落案到如今已经几十年,就算有什么物证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了。
“既然没有证据,仅凭几个人一面之词就草草给黄昏定了罪,着实不妥。”玄暮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乾坤袋,悠悠叹道,“为师告诉过你,不能只看表象,你还记得么?”
自然是记得的。
不过其中内容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没有证据不能埋没真正的事实。
申如鹤望着玄暮,正色道:“师父,您真的是喜欢黄昏的么?”
玄暮抚摸乾坤袋的速度骤然一慢,他想不出应该对申如鹤说什么。可申如鹤压根儿就没给他说话的时间,继续道:“师父,您若是不喜欢黄昏,还会这么为她开脱么?”
“如果她不是黄昏,我不是玄暮,或许……”玄暮若有所思,旋即又马上严肃起来,“不存在这种设想,因为我就是玄暮,她也是黄昏。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师父,您想想,您问问您自己,这冰落案究竟是不是黄昏犯下的?如果您执意否认,那可否让如鹤问问呢?如鹤自认为在鸣凤结界中没有谁能说谎,如果师父不信,如鹤完全可以血祭结界。”
玄暮微微一笑:“可是你并没有带鸣凤回来。你是御剑回来的吧?”
他叹了口气,无意般提起一句:“清浅那边出了什么事?”
“师父还是关心下黄昏前辈吧。”申如鹤赌气一般把“前辈”二字咬得极重,“如果师父真担心清浅前辈的安危,那师父应该知道怎么做。”
“为师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为师不能满足。”玄暮道,声音近乎于哀求,“如鹤,为师知道你心怀正义,但你能不能这次放过她,她这些年受过的苦,太多了……”
申如鹤从来没听过自己的师父还会低声下气的求人,要是在平时他早就心软了,但这并不是平时。
冰落的潋滟林中作乱,蘅镇上的百余条青年男女的命,暗香的残魂靠着水冥石温养,清浅的失去记忆与毁容……这一幕幕在申如鹤眼前闪过,仿佛背后映着血海尸山,触目惊心。申如鹤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烦闷,如同置身于熔岩之中,酷热难耐。
不好!刚刚压下的异丹恐怕压不住了。
申如鹤紧紧咬着下唇迫使自己保持着清醒,一滴一滴血珠从牙缝沁出,但玄暮的影子还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如鹤,你怎么了?”玄暮注意到申如鹤的异样,扶住他,关切地问。
“师父,弟子告辞。”申如鹤艰难地道,勉强挣脱开玄暮,摇摇晃晃乘上时难。
剑气呼啸,申如鹤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周遭声音纷纷扰扰,杂乱不堪。他已经看不清前方事物了,一定要在彻底失智前回到断崖下。千万不能……千万不能在南阳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