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鹤!”
一袭黑衣迎空直上,将坠落的那道红色身影稳稳接住。
这道身影没有管与红色身影一同坠落的那柄剑,只接住申如鹤后,便在空中打了个旋,迅速朝断崖下飞去。
玄暮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倏地停下了脚步,没有追上去。
史兼清面色苍白,眼珠布满血丝,明丽的光彩荡然无存,看上去极为骇人。
他知道申如鹤的情绪很反常,生怕申如鹤出了什么意外,因而在后方偷偷跟随。不过申如鹤的反跟踪能力极强,他怕被甩开,因而只得不远不近地跟着。
幸好他来了,要是他再迟一步……史兼清望着薄岫出云的山谷,根本不敢想象后续。
申如鹤体内的异丹,他是知道的。
史兼清紧紧抿着唇,驱动凌寒,如落雁一般从断崖上坠下,坠到一半时缓缓收势,落在了一块巨大的青石上。
青石上青苔密布,踩上去很湿很滑,青石一角还在滴着水,滴答滴答声响起,衬得山谷越发幽静。史兼清心念微动,凌寒应声而起,朝青石上的滴水处刺去。
凌寒刺中青石,恍如丝帛破开之声,并不刺耳难听,也不惊天动地。待声音停息时,一间草庐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间草庐是不知哪个峰主设下的机关,用处也无人知晓,翻遍南阳峰纪年表亦对此毫无片言。它的开启机关更是玄暮偶然间发现的。
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史兼清会知道这有间草庐,甚至知道它的开启方式。
史兼清轻车熟路地进了草庐,将申如鹤放在榻上,定定地看着申如鹤的脸。
依旧满是冰霜,但冰霜已经隐隐有融化的趋势。
虽然没人希望整日对着冰天雪寒的面孔,但史兼清却希望这张脸永远这样冰冷下去。
因为如果一旦冰山融化,那冰山也就随之消亡了。
“阿鹤。”史兼清叫了一声,握住了申如鹤的手。
申如鹤平日温暖的手心现在异常滚烫,仿佛是一块烙红的铁块,贴着它甚至会产生皮肤马上就要焦糊的感觉。
他的胸口处已经浸湿了,虽然他的衣服是鲜红的,将使之浸湿的液体一并掩藏,但史兼清很清楚那是什么。
史兼清面色微变,从怀中掏出那块刻有他名字的玄冰令,毫不犹豫放在了申如鹤的胸口处。
这样应该好了吧?
玄冰令触感未必寒凉,但不代表其中蕴含的寒气少。
玄冰玄冰,是最冷的冰,也是他手中唯一一件能压制住异丹热浪的灵物。
虽然玄冰极寒,但在紧贴着申如鹤的肌肤,亦隐隐有融化的趋势。
随着玄冰令的消融,申如鹤的体温渐渐降下,痛苦的神情逐渐恢复平和,仿佛已经睡熟了;而史兼清的脸色越发苍白,就像一张单薄的纸,转瞬间就能撕裂,在风中飘零。
令在人在,令毁人亡。
“别把你自己搭进去了。”一个清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冷不防响起。
玄暮悄然走了进来,手托乾坤袋,血红的长袍在他身上亦枉自孤寒,超脱一股松柏之姿。
“南阳峰主。”史兼清没有回头,虽然用了尊称,但声音很不客气。
他知道申如鹤与玄暮都谈了些什么,若不是玄暮,申如鹤就不可能……
他紧紧咬住了下唇,用力捏着申如鹤的手,孩子气地不想回头。就像不回头,玄暮就根本没有出现,这里只有申如鹤与他两个人。
两个人,够了。
史兼清无意识地摸了摸玲珑骰,骰子红光流转,受他气机影响更加盛放出耀目的光彩。
片刻静默。
“是玲珑骰么?”玄暮哑声问。
史兼清没有回应,执拗地将所有目光聚拢在申如鹤脸上,默念着只有他与申如鹤,并无他人,并无他物。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玄暮轻吟道,看了看那数字为“六”的一面朝着外边,心下了然,“兼清,收了你的玄冰令吧。你是上官宗主的弟子,别在我这有什么闪失。”
“你只顾着南阳峰的名声,却不顾弟子的命!”史兼清猛然回头,双目赤红,声音沙哑得可怕,“玄暮峰主,晚辈冒昧问一句,申如鹤他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般对他!”
“他是我的弟子。”玄暮安静地道,“若他体内没有异丹,待我百年之后,这南阳峰就由他执掌了。”
“可是他体内有异丹。”史兼清潸然垂泪,“难道你就因此想要早早断送他的命?断送你的念想?转头去培养江晞与程泠?”
玄暮温和地点了点头:“如果留不住如鹤,江晞程泠也在我培养的范畴之中。”
“你!”
玄暮指尖一挑,玄冰令登时从申如鹤胸口处飞了起来,失去了玄冰令压制后的申如鹤闷哼一声,仿佛竭力寻找凉意来源一样,紧紧攥住了史兼清的手,汲取着最后一点清凉。
玄暮叹了口气:“兼清,这一切都需要让他自己去面对,因为异丹失控,只会一次比一次强烈,你这玄冰令,只够给他压制一次。如果玄冰令消亡,你知道后果。”
“那就都给他好了。”
玄暮轻柔地抚摸着乾坤袋,眸光深深,意味深长:“那你打算怎么办?不活了么?”
史兼清愣住了。
“他需要自己去忍受,面对异丹失控的苦楚,将其引导,或将其压制,甚至要面对走火入魔,神志全失。你又有几条命够替他压制的?你们靖水宗,令在人在,令毁人亡,如果他醒来了,你死了,你觉得凭他的性子能苟活于世么?”
史兼清眸光莫名燃起一丝希望:“为什么呢?”
“他不愿亏欠任何人,不管是你,是我,还是江晞程泠。他知道的只有付出,不愿索取任何东西,这是他素来的秉性,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史兼清眸光中的希望渐渐暗淡,化作淡淡星光消散在空气中。
“的确如此,他是个滥好人,总是这样,师祖一案,蘅水……”史兼清叹道,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叹了一口气。
玄暮问:“比他好的人随处都有,你为何苦守如鹤一人不放呢?”
史兼清微微扬首,反问道:“玄暮峰主能忘得了黄昏么?”
玄暮愣住了,抚摸乾坤袋的动作更加轻柔,就像乾坤袋也有知觉,若是抚摸重了,会弄痛了它。
史兼清轻声道:“玄暮峰主,你识人无数,在你眼中比他强的人千千万,但在我眼中,他就是最好的。”
申如鹤像是感应到了史兼清的声音,他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对史兼清的声音作出回应。
史兼清注视着申如鹤因异丹失控的爆裂灼热而痛苦不堪的脸,虽然如此,他还是极力忍着,没有喊叫,连一声呻、吟都没有,生怕打扰到别人,哪怕此处只有史兼清与玄暮。
“兼清,你应该知道,靖水宗的人是不应该与南阳峰的人在一起的,靖水宗与南阳峰因属性永远背负着诅咒,尤其是你们两人修行心法的诅咒。”玄暮幽幽道,声音听上去平和无波,但细细品味却有无限悲凉。
“诅咒?”
“当年靖水宗开宗之主修习的是玲珑心诀。”玄暮目光悠悠,似要飘回遥远的过去。
“人人皆知。”
“是么?”玄暮似乎不经意地反问一句,良久,才道,“可谁知道当年抛她而去的那个负心人来自南阳峰呢?”
史兼清再度愣住了。
“当年,靖水宗开宗之主修习的就是玲珑心诀,而南阳峰第一代峰主修习的是冷心诀。靖水宗主八面玲珑,随分从时;南阳峰主冷面冷心,却是无情。与靖水宗主结合,诞下一对龙凤胎,男孩继承了父亲的火灵根,女孩继承了母亲的水灵根,南阳峰主在当夜就抱走了男孩,留下女孩给靖水宗主呈宗祠。”
“其实南阳峰主并非无情,他那时自知大限将至,冒险将全部功力封印在男孩所用的玉佩之中,旋即对外宣称闭关,其实已经羽化。但无人知道这段秘辛,纷纷责备南阳峰主的无情,靖水宗主更是因爱生恨,恨之入骨,从此立下诅咒,并责令后人不得与南阳峰产生任何瓜葛。”
史兼清紧张地问:“然后呢?”
玄暮阖了阖眼,悠悠道:“正如你所想,那位靖水宗宗主的诅咒成功了,靖水宗与南阳峰相交者无一得善终。要么双双命陨,要么永世孤鸾。你面前就站着一个被诅咒的人。”
他说这话时,下意识看了看手腕,哪怕那已经被宽大的袖子遮挡,不过他还是能透过袖子,看清袖中腕上的那道漆黑的神秘咒文。
那是天谴印。当时天降雷劫,天门大开,千万道蔼蔼霞光降下,天人翩跹而舞,笙歌管弦悠扬,灵兽神鸟纷飞,迎接新任神官。
就在这时,玄暮陡然知道了魔鸾谷一事。
玄暮拼着抗旨不遵一事飞快跑到魔鸾谷,大势已去,只见魔鸾已死,满地玄冰。
黄昏似笑非笑,手握陌刀。刀染残血,身染残血,如日映澄塘,满身晖光。她早就脱下了靖水宗特有的黑色长袍,此时一身霞衣飘然,似堕落天人,倾城绝艳,令人移不开目光,但同样令人心惊动魄。
是冰落、疏影、清浅与黄昏的血。
玄暮怆然,手中长剑颤抖,虽然他自认为超脱凡尘,心知黄昏罪不容诛。但良久,长剑依然悬在空中,他还是不忍对黄昏出手。
天门即将关闭,天人开始催促他赶快登入天界。
玄暮转身,折断长剑,只身一人,飘然而去。
没有忘情,德不配位。
为情所扰,不配飞升。
黄昏持剑自刎,血染魔鸾谷,从此缥缈无踪。
他本以为一切归入尘泥,从此再无纠葛,但终究天道轮回,靖水宗宗主的诅咒并没有放过他。
也没有放过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