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如鹤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火舌舔舐着他的每一寸经脉，险些要把他的经脉烧断。
周围依旧触目惊心的火红，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就像文火一点一点烤熟他的肌肤，烤断他的骨骼，细细地折磨他。他耳边甚至能听见骨头在火上烤得噼里啪啦的声响。
真的好痛苦，即便是经历了千次万次，终究不会习以为常。
蚀骨铭心的痛楚，每一次发作，都像是死过一次。
而等待他的不是涅槃重生，而是已知的死亡日期。
但正是已经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使得这次痛楚更加难捱。
他还不到二十岁，这次比他前几生第一次发作还要提前了几乎一年。
毫无征兆地，突然一股清凉感从掌心涌入，他本以为那是错觉，但这股凉意不但没有消失。渐渐的，他觉得胸口处的灼烧感也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似乎身处水阁之中，水风清凉。
就像千辛万苦执行一个艰难的任务，突然有人告诉他任务已经完成，他紧绷的神经就此松懈，疲倦感趁虚而上，他渐渐睡了过去。
但没多久，他是被突如其来的酷热惊醒的，清凉感云散烟消，仿佛周身肌骨都要被熔化了一般，痛苦难耐。
一如从前，他习惯地忍耐痛楚。一颗心仿佛被火烤着一般灼痛难耐，但心深处却是一片凄凉。
凤凰浴火是涅槃重生，而他浴火则是倒数着还有几日光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灼热感渐渐消散，这次并不是清凉的东西压制了灼热感，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将火焰引开了。
“你害怕么？”突然，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
低沉，却清越，仿佛凤鸣鸾啼。
申如鹤循声而望，只见火焰深处，隐隐浮现出一只巨大凤凰的虚影。
凤凰虚影既不清晰，也不模糊，整体呈半透明状，隐藏在火焰之中。仔细看的时候，并看不清凤凰身上真正的五色纹路；但它却真真实实地屹立在他面前，怜悯而艳羡地看着他。
凤凰似乎笑了笑，戏谑道：“凌兄不按规定提了前，我总不能落后是不？如鹤，你在你那位史公子的心境中看见了什么？”
申如鹤不知如何回答，兀自沉默着。
凤凰飞过来，飞得越近，它的身体就越小。最终缩成一只与阿金差不多大的鸟儿，落在他的肩头，轻轻用喙点着他的头发：“你看见凌兄了么？他还好么？”
“我只看见了一个名叫霜的少年。”申如鹤如实道，“对了，你所说的凌兄可是凌寒？”
凤凰慧黠一笑：“我就不告诉你，自己猜！”
申如鹤心下了然如明镜，但也没有多言：“你是一直住在我心境中的那只凤凰么？”
凤凰眨了眨眼睛，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有些东西是不用说的，你知我知就好，说出来使人怪不自在的。”
“你就是云鸾吧？太阳真君云鸾，对么？”申如鹤问。
凤凰沉默了一下，不满道：“那家伙嘴像个漏勺一样，关不住闸，要是我的话……哼！”
申如鹤还以为需要与这凤凰周旋一会儿，才能套出他的话来，却没想他说话说得这般诚实，也着实被弄得措手不及。
云鸾啄了啄申如鹤的头发，乖乖巧巧飞了下来，扑腾了几下翅膀，幽怨道：“凌兄那个碎嘴肯定把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都跟你说了，弄得我也没什么话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抱怨了一会儿，云鸾百无聊赖地把小脑袋抵在申如鹤的膝盖上，神情不像一只鸟儿，倒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要不是玉兄不让我说，算了，再等等吧，等人不嫌迟，好饭不怕晚……”云鸾絮絮叨叨地道，“对了，如鹤，我奉劝你冷心诀这东西还少用，你知不知道你要把我冻死啊？”
申如鹤微微一笑：“我收了冷心诀，活不到二十岁，你可要确定？”
云鸾登时噎住了。
申如鹤盯着云鸾，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现在终于能问了出来：“你是天上的太阳真君，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心境中呢？”
云鸾抬了抬眼睛，长长的暗红色睫羽忽闪忽闪，拖长了尾音道：“就是不告诉你——”
“是玉琅不让你说的么？”
云鸾脑袋一缩，声音低如蚊蚋：“不是。”
好吧，这就是“是”的意思。
申如鹤看着这是连谎都不会说的小凤凰，忍不住心中发笑。幸亏遇上个玉琅这样还算纯良和善的人，不然这世道艰难、人心险恶，这云鸾指不定得挨多少欺负。
云鸾似乎觉得自己还有挣扎的余地，抬头勉强道：“不过你放心，我肯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你放心好了，至少你在临死前一定能听见！”
这算是安慰么？申如鹤微微一笑：“那好，我等着。”
云鸾埋着头，仿佛在思索下一个话题，不过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这个姿势像极了一只梳理羽毛的大鸟。
“你明明有人形，为什么非得这样啊？”申如鹤好奇道。
云鸾在羽毛间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个屁人形啊？我死的时候就是以凤凰的形态死的，哪像那小子运气好。我现在啊，人不人，鸟不鸟！”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死的时候，是与凌寒的那一战么？”
云鸾偷偷从羽毛间抬起头，似乎胆怯地问了一句：“如鹤，你觉得凌兄做错了么？”
申如鹤摇头：“我又没有亲眼所见，所说之话如何能取信于人？况且就算亲眼所见，见到的也未必是全部真相，甚至真相中的冰山一角。”
“还是你看得通透。我那时太年轻了，冲动啊……”云鸾闷闷地道，“现在据说飞升也不容易，因为天界和平久了，再加上当年某位给天界带来的刺激不小。”
“是家师么？”申如鹤问。
云鸾来了兴致，兴致勃勃地道：“对，就是你师父。当时天界新任神官飞升，就属给他的排场大，可你师父来了句‘德不配位’，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天界的脸算是丢光了。你是不知道啊，当时天界半数以上神官脸都被你师父给气绿了，要是真真谁都能德配于位，也不会有什么那么多纷争了。”
“云鸾，你知道天谴印么？”申如鹤思忖着，突然问。
他现在周围的人都是凡人，虽然玄暮半脚踏入了天界的门，但终究还是自甘堕入尘俗。史兼清虽有天谴印傍身，但这小子嘴严实得很，如果他本人不愿意，谁也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什么话。现在一个天界神官残魂在此，肯定比凡人了解多得多，不问白不问，问了不白问。
虽然在前几世云鸾并没有以这般状态出现在他的心境中，但他知道云鸾是一直以来都以凤凰的形态寄居其中。此次现身自有他的道理，或许是天界秘辛，或许是天界情势，自己一介凡人还是不要朝着这方面过多探查为好。
听到“天谴印”三字，云鸾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似乎听见了很可怕的东西。
“啊……天谴印……”良久，云鸾才轻声道，“天谴印就是对那些拒绝飞升人的标记。天界中人也是要脸的，被一个凡人拒绝自然也是觉得丢了面子，那就要讨回来。”
他顿了顿，叹道：“天谴印，那就意味着如果这个人拒绝飞升后，天劫不会主动找上他，但他可以调动天劫，如果他哪天想得开要飞升了，其实……也可以说是想不开。”
这与传言并不一样，申如鹤还是觉得云鸾说法的可信度高一些，便继续追问下去：“那这个人如果想要飞升，天劫一定能如约降下么？”
云鸾点了点头：“这是当然。”
这也太容易了，申如鹤隐隐觉得不祥：“那就意味着这人还有飞升的可能？”
“没有啊。”
听云鸾的话前后矛盾，申如鹤一肚子疑惑：“为什么没有？”
云鸾苦笑道：“所以说才是想不开嘛。你觉得天劫会让他渡劫成功么？反正我在天界待着的这么多年，没见过任何一个引动天劫的人成功渡劫飞升的，九九八十一道天劫，没有人能撑得过一半的。”
申如鹤听得目瞪口呆：“这样啊……”
“还有更惨的呢。”云鸾掰着爪子，“拒绝飞升本身就是逆天，说不定老天给降下个天妒劫，那时候啊……”
“怎么样？”
云鸾抖了抖翅膀：“普通天劫运气好的话，就算身死，但神魂若能保存还能进六道轮回，要是不想进则成为鬼修，也有飞升的可能。但这天妒劫嘛，从中出来的只有两种可能。”
他吸了口气，似乎一口气说不完一样：“一种就是身死魂消，从此彻底陨落，连尘埃都比不上。另一种就是自此飞升超脱，修为比寻常飞升上来的神官都强悍百倍，更有其他好处。”
“什么好处？”
云鸾道：“这个我并不知道，毕竟我的飞升……与他们不太一样。”说到这，云鸾似乎有些羞于启齿，马上跳过自己去说别人，“玉兄就是天妒劫上来的，刚刚飞升就封太阴元君，执掌幽夜，地位尊贵，在同时期飞升上来的神官中一骑绝尘。”
“你是说太阴玉琅就是天妒劫飞升上来的么？”
难怪他能凭一己之力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这没有高强修为的支持是无法办到的。
“你见过他的幻境了，其实他的幻境不是主修，他的剑法那才叫一个精湛！”云鸾道，“当年我们双剑合璧的时候，真是让人怀念。只不过现在已经……行了，玉兄，我不说了行不？那你……”
他沮丧地聚拢了羽翼，跺了跺脚：“如鹤，你该回去了，我已经把失控的异丹火焰全部引开了，不过我只能做一次，以后还得你自己保重。”
申如鹤点了点头：“我会努力控制的。”
“但愿如此。”云鸾眨了眨眼睛，调皮地道，“当你看破时空红尘时，就算不用你刻意控制，它依然不会失控。”
申如鹤诧然：“什么？”
“没什么。这些需要你慢慢摸索，说出来不就没意思了嘛？”云鸾笑道，“现在你师父和你那位史公子在外面等你呢，再晚一会儿，你是想让他们给你准备后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