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如鹤追问道：“你真的记不清么？”
女子无力地摇了摇头：“玄子，对不起……”
总被叫成“玄子”申如鹤的感觉也不是很好，他连声辩解道：“我不是你所说的‘玄子’，我是他的弟子……”
那女子摸了摸他的衣服，坚定道：“不，你就是玄子，难道你因为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就不认得我了么？玄子，你还是对我这般冷淡。虽然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你，从来都是……”她没能说下去，只是仰着一张被剜去眼睛的脸对着他，申如鹤觉得她的眼睛要是还在的话，这目光定然是祈求与凄凉。
申如鹤心软了下去，他生性不忍看女子这般哀涟，只得假戏真做，轻声道：“那你先起来行么？别哭了，要是再哭，你现在也……没关系，我陪你，直到你想起来过去。”
掰指头算了算，这辈子是他过来的最丰富的一次，以往要么自己单独，要么带着江晞程泠一起下山除祟，现在倒好，多了史兼清与暗香不说，自己除了除祟还要替师父玄暮解决他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苦哉苦哉！
女子拉着申如鹤，涩声问：“玄子，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这是自然。不过申如鹤没有说出来，他宁愿自己的印象永远停留在水雾氤氲时背影的一刹惊艳，柔声安慰道：“一副皮囊，美也好，丑也好，有朝一日终会随风化成尘土，何必在意？”
与此同时，申如鹤摸到了古琴鸣凤，正打算赋一曲降灵，但不知怎么降灵曲就在指尖，他却迟迟弹不下去。
他似乎本能地拒抗知道眼前女子的身份。
“师姐？”
暗香站在了他身后，定定盯着那女子，纤瘦的身体颤抖着，即便是他自诩无心客，但也难掩此时的激动。
“师姐！”
声音盖过水声，尤比那女子的声音凄凉半分。
“师姐，是暗香啊！”暗香跪坐在地上，双手抓在地上，指甲缝中沾满泥土，痛苦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虽然看不见，不过本能地对声音起了反应。她转向暗香，面无表情。好一会儿，她才不确定地道出了一个名字：“暗香？”
申如鹤连忙闪到一边，把空间留给这一对师姐弟。
不用暗香解释，恍若一道电光闪过，这一切瞬间明了，清晰得仿佛是在白昼之下看画观花。
这女子，才是真正的靖水宗清浅。
申如鹤甚至不用降灵，也不用潜入她的心境，只看暗香的神情就能看出很多了。
这女子穿着靖水宗的服制，衣上水纹暗纹，虽然破破烂烂满是血迹，但也能窥出原来的奢华。刚一接触，申如鹤并未从女子身上感受到太大的怨气，但这女子的灵力已经过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从小就接受过极好的魂魄温养，这样虽然能使魂魄稳固修行顺遂，但却会让人死后，就算有滔天的怨气，但也凝聚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消散。
魂魄温养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弟子就能有这机会的。能得到如此待遇的只有出身世家的子弟，而且还是受家族重视的世家弟子。就像冰落出身异族，暗香出身平民，都没有魂魄温养的机会，因而怨气极重，他们中一个表现在佩剑，一个则是一旦情绪过激就有可能直接入魔，大开杀戒。
将“靖水宗”“灵力过人”“魂魄温养”“身份高贵”与“女鬼”结合起来，再加上这个女鬼是认识玄暮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靖水宗清浅。
不知什么时候，史兼清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低声道：“我们在蘅水遭遇的那个，是黄昏。”
申如鹤点了点头：“有可能。”
其实并不是“有可能”，而是近乎“一定”。据暗香的描述，清浅是管玄暮叫“玄子”的，而那个蘅君却管玄暮叫“阿暮”。下意识的称呼方是自己的心声，由此可以判断，那蘅君根本不是他们所认为的清浅。
申如鹤清晰记得那间草庐上的“玄黄”二字，现在想来，“玄黄”旁边的斑斑点点亮光更像是泪痕，非他们下意识认为的“天地玄黄”，而是“玄暮”与“黄昏”的合称。
蘅君以玄黄为氏，其人是谁不难想象。玄黄玄黄，玄暮黄昏，原来如此。
黄昏非道心未泯，实是惦念玄暮，纵然身死，亦化成厉鬼作祟人间，既然自己不能与玄暮结为连理，那便搅得一方男女彼此背叛，黄泉陌路，永世难逢。
原来，玄暮最为刻骨铭心的，从来不是清浅，而是黄昏。玄暮心系苍生，对扰乱世间的的妖邪从来不肯手下留情。他却没有当场斩杀蘅君，而是将她封印起来，带回南阳峰。
玄暮一向教导门下弟子要积累实战经验，极少出手帮助弟子，但在蘅水一战时却主动将二人逼到岸上，丝毫不给他们出手的机会。的确是老一辈人的风流帐，但他们两人完全想错了对象。
清浅这张脸也可以解释，从清浅的话来看，清浅是爱慕玄暮的，只不过玄暮对她并无恋意。从那句“我从来都没奢望得到你”，完全可以推知。但是黄昏偏激的人格注定了她不会这么认为，她与清浅为同门师姐妹，本就比常人亲厚，女孩家大多数会在背后悄悄讨论倾慕的男孩子。再加上玄暮那般若即若离的状态，原本没有清浅漂亮的黄昏自然醋意大发。因而在杀死了那四人后，特地剜去了清浅的眼睛，毁去了清浅的容貌，再粉碎或封印清浅的记忆，让她虽然记不住自己是谁，但能记得住其他人，永生永世受这苦情的折磨。
玄暮的声音犹在耳畔：“你说她是清浅就是吧，清浅也好，旁人也罢……”。其实玄暮已经间接地否定了那人的清浅身份，只不过不愿在他面前承认那是黄昏罢了。
玄暮包庇了黄昏，为什么呢？只是因为爱慕，就能让他忘了天下为公么？就能让他忘了修真大义么？
“阿鹤，别怪你师父了。”史兼清主动把手搭在了申如鹤肩上，轻轻拍打着他的肩头，似乎想让他冷静下来，“有时候，‘情’这个字，确实能让忘记一切。”
申如鹤转向他，声音飘飘忽忽，不带任何情感，就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可怕：“史公子，你有过这般经历么？就算‘情’字再重，终究是一己之私，怎能抵得上黎民百姓，天下苍生？”
“一己之私？你真的这么认为？”史兼清拍打着他肩头的动作僵硬了下来，口吻黯然，“这样美好的字眼，你竟然觉得它是一己之私？难道它不该存在世间么？黎民百姓都有的，为什么我们不能有？有意识，有思想，为什么不能有？”
“史公子不必问我，我是无情的。”申如鹤轻轻把手放在胸口，感受着心脏跳动的节律，冰冷的感觉渐渐吞噬着心脏，节律渐渐降低，似乎马上就要停下，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史公子，诚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不代表我能接受。”
史兼清怔住了，似乎申如鹤这句话对他有天大的打击一样，他好久都没反应过来，等到他回过身来，却见申如鹤已经走到了江晞程泠面前。
“大师兄？”江程二人正在哄孩子玩，程泠拿着草叶在前面逗引，江晞伏在地上，装作大马让孩子骑，一见他走过来，双双站了起来。
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正巧见前面有块红布，便把它当成了手帕，蹭得申如鹤衣服下摆一块鼻涕一块眼泪。
算了，不和孩子计较。申如鹤定了定神，吩咐道：“你们看好清浅与暗香二位前辈，我回趟南阳峰。”
申如鹤转身就走，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了议论声，紧绷的脸更僵硬了。
江晞下意识抱了抱自己：“我怎么感觉怎么冷呢？”
程泠牙齿都在打颤，偷偷瞄了一眼申如鹤：“我也是。”
那阴童鬼女也知道谁是不该招惹的，忙不迭手脚并用爬回了程泠身后，怯生生地看着申如鹤。
“要说话就大大方方说出来！”
无明业火在申如鹤心头涌起，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是吓到他们了，不过这样也好，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是永远都戴着云淡风轻的面具，不仅仅如此，他们真正的大师兄甚至还在过去的未来杀死了他们。
程泠明显颤抖了一下，声音结结巴巴：“大师兄……你回南阳峰做……做什么？”
“找师父，管他要个说法！”
说着，申如鹤下意识寻找烈阳，但突然记起烈阳貌似还遗留在邀月家的某个角落。
这就惨了，这么远，总不至于让他走回去吧？
对了，江晞。申如鹤心生一计，就这么办。
江晞觉得申如鹤看向自己，看向他目光所及之处，只觉得腰间一凉。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弱弱地道：“大师兄，你能不能别……”不过他刚说了一半，就觉得腰间一松，似乎卸下了什么负担。等他反应过来，却见到申如鹤已经一骑绝尘，踪影全无了。
惨绝人寰的叫声回荡在天地间：“大师兄，你可要对我的时难负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