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如鹤只觉得刚才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当他醒来时,危机感与战斗本能在召唤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就召唤出了鸣凤。
“看来,你还活着。”邀月慢慢道,似乎觉得这理所应当,没有什么可意外的。
“何必呢?”申如鹤别过头去,按下琴弦,一曲琴音幽幽流出。
鸣凤琴声依旧灼烈,不过此时微微带了些不知名的悲意。如怨如诉,如泣如慕,将火红的灵流一并送出。这次的灵流不比往常那般强横,反倒更为澄澈空灵,衬得琴音好似凤啼鸾鸣,清越悠扬。
魔曲《摄灵》,主剥夺魂魄,一曲之间众生魂魄皆被抽离,对付邀月刚刚合适。
一缕缕云雾状的残魂不可遏止地从邀月周身散出,清浅的面色变得异常苍白,当修补的三魂散去后,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重新在清浅脸上绽裂开,流出一股股暗黑的腐血。腥臭气遍布了整条通道,这是尸骨正在腐烂的气息。
当一个容颜尽毁的女子重新恢复旧时荣华时,自然令人更为赏心悦目;不过这荣华存在的时间极为短暂,红颜枯骨,不过是一场幻梦,如电如露,挥之即散。
“为什么?”邀月颤声问。
清浅的魂魄因执念而留在躯壳之内,因而使得躯壳长期不腐,但申如鹤的这曲摄灵亦影响到了她的魂魄,虽然不至于使她一下子就剥离体外,但也动摇了躯壳与魂魄相融的紧密度,是躯壳以最寻常的方式消亡,亦如蘅水中的那群新郎新娘。
申如鹤没有回答,默默祭出腰间玉佩,将这些残魂收于其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抬眼看向邀月,怜悯道:“邀月前辈,为何还要扮成恶人呢?为什么从来不把话解释清楚?”
邀月先是一怔,旋即冷笑着,狰狞的面容在扭曲的笑容中可憎可怖,而申如鹤觉得她只有可怜而已。
终究她不过苦心人。
他早已经看清这一切,邀月,清浅,与冰落。
“前辈,你说过你已无丹心,那请问丹心是如何才能消亡呢?世人不知你,你背负着不该背负的东西弃世而去,这些对你又有什么裨益?”申如鹤抱起鸣凤,微微起身道。
“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邀月冷笑着,“你命可真大,我本来是想命血藤把你吸收了,作为清浅她的灵力基础。不过没想到你被我吸了那么多灵力后还能挣脱血藤!”
申如鹤缓缓摇头道:“不,邀月前辈为何总作此违心之语?如果邀月前辈不愿说,那如鹤就替邀月前辈说了。”
说着,他朝着邀月走近几步,似乎根本没有受到从她身上飘出尸体腐烂的味道影响。
“邀月前辈就是当年那个酋长的女儿吧。”
这并不是疑问,询问,而是不容置喙的肯定。
申如鹤盯着那双眼睛,虽然他凭着鸣凤剥离了百姓的残魂,但这双本不应该存在的眼睛没有消亡。
“她……怎么可能?”史兼清从吃惊中缓过神来,惊愕道,“如鹤,你可不要乱说!”
申如鹤平静地看着史兼清,轻声道:“史公子,你信不过如鹤么?”
史兼清的脸红了,三步并作两步跳到申如鹤身边:“怎么可能?”
申如鹤深深看了史兼清一眼,心下微微疑惑,按往常而言,史兼清不借机讽刺他一顿都是好的,可现在却截然相反。
甚至有种他在小心翼翼的错觉。
莫非他真的……
申如鹤心中叹息,轻轻拉住了史兼清的手,安抚道:“史公子,既然你信得过我,那便让我说完吧。”
史兼清眉头一皱:“可……”
申如鹤温声道:“濯缨。”
史兼清身形一颤,似乎因受惊说话亦有些艰难:“好吧,你说。”
申如鹤这才转向邀月,侃侃而谈:“其实如鹤开始并未多想,不过觉得有些巧合,虽然邀月前辈将当年一案诸多身份隐去,让如鹤先入为主地以为冰落前辈方是酋长之女,不过仔细一想,若是实情如此,此事便经不住推敲。”
旋即,他松开史兼清,徐徐挥着手中折扇,在邀月惊愕的目光中悠悠道:“若如邀月前辈所言,女婢之女因天资问题妒忌酋长之女,听上去固然合理,但认真起来却不然。天资本身就是由命数赐予的,并非个人之力所能左右。而且如果那女婢之女天资并不出众,又何以上得了靖水宗呢?邀月前辈在靖水宗待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虽然几十年没有回去,也不至于把规矩忘光了吧?”
史兼清亦补充道:“靖水宗有规矩:除靖水宗宗门弟子,闲杂人等不得入宗门,如是弟子父母亲眷,只能在二门外等候。而且靖水宗弟子不允许带下人进宗门,这是第一代宗主留下的规矩,就算是你师父也不敢打破。”
出于默契,申如鹤知道史兼清的话已经说完了,便道:“所以说,不管是你还是冰落前辈,你们都是天赋异禀之流,尤其是你,寒梦体质,再加上罕见的五行灵力,混沌灵根,在此世上必定无人能超过你的天赋。因而说你是那个酋长之女并不为过。”
邀月冷笑:“那然后呢?”
“前辈说的那个妖族袭击一事可以考据,当时情形如何只有你们这些当事人才知道。邀月前辈如果不愿告诉我真实情况,我亦无从得知。反正在这次袭击一事中,前辈你失去了金丹,但因为你的寒梦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绝佳天赋,故而继续留在靖水宗,专心于修行医道。”
“你说得没错,很符合现实,只不过下面的事情你还能说出来么?”
申如鹤不疾不徐地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前辈离开了靖水宗,极有可能受世间言语非议吧?具体如何,如鹤便不作猜想了,前辈从来没有怨恨过冰落前辈,不然,怎么可能当着几个弟子的面与之来往频繁呢?”
“是小香告诉你的吧?”邀月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他恨我,他当然恨我,落儿是他最敬重的人,他怎么可能不恨我?”
邀月的声音悲戚凄凉,在通道中久久回荡,好似厉鬼的嚎哭,曲折悠长,令人俱是心头一寒。
“前辈在下意识时对他们的称呼中其实已经暴露了,前辈就不要再如此了。”申如鹤劝道,“前辈当年研制出散灵香,其实不是为了令人灵力散尽,而是用来毕其功于一役。魔鸾极为难斗,只有将灵力尽数压缩,实现最强一击,才有可能将其彻底杀死。”
邀月暴起,大声道:“你胡说!我就是为了让他们死,让他们……”
她说不下去了,申如鹤浅淡的眸子中尽是同情之色,与他冰冷的面容格格不入。
“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复活清浅前辈呢?”
“不过是为了夺舍而已!”
申如鹤轻笑道:“都说女子以容颜姣好为追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从来只见过女子希望容颜更美,不过清浅前辈这壳子,前辈觉得有夺舍的价值么?”
邀月显然没想到申如鹤这种人也会对女子的容貌品头论足,回答便慢了半拍:“当然是……是为了她的灵力,你没看见我这个法阵么?”
申如鹤摇了摇头:“如鹤不知道邀月前辈为何总把恶名往自己身上扬,前辈若是真心想夺得清浅前辈的灵力,那前辈应该知道,清浅前辈的金丹已经被打散,修复前辈的金丹比修复清浅前辈的金丹的效果更好。”
“我想修复谁就修复谁,你管得着!”
“前辈不过嘴上说说而已,如果如鹤所看不错的话,清浅前辈的魂魄理应早就散去,毕竟清浅前辈是幼时有过魂魄温养的,凝聚不起太多怨气。更何况如今记忆全无,只余家师?纵然有怨气,又能剩得下几成呢?”申如鹤道,“这么多年,有劳前辈了。”
是对是错,他无从辩驳。邀月生前从来没有背叛过冰落,她化成鬼身之事亦是无声无息。如果硬要追索,恐怕与黄昏脱不了干系。
可黄昏已经消散了,他亲自验看过,玄暮无法作假。
就算玄暮再耽于儿女私情,他也不会将黄昏放到世间,他想做的无非就是把黄昏留在身边。
“前辈想庇护的,或曾经给前辈设下禁制的人,是黄昏前辈么?”申如鹤注视着邀月的眼睛,正色道。
他突然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目光中的那个人影变得虚幻不清,仿佛分成了两个人,但仔细一看,依然只是一人而已。
一个实体的尸身,一个虚幻的鬼影。
邀月的身影近乎透明,但却能看清衣上的每一道花纹。她已经从清浅体内分了出来,站在清浅身前,故而看上去如同重影一般。
“你说得对,若是玄子还年轻,你们不是成为至交知己,就会成为永生的仇敌。”邀月轻声道,面上的戾气全无,只余淡淡的悲伤,只不过这次的悲伤并不是演出来的,而是真实的,就像天上的月亮与星星,就像阿金对他不变的忠诚。
邀月唇边略过一抹凄凉,柔声道:“的确是黄昏,小心黄昏。”
申如鹤心头一酸,不过他还是趁热打铁,问:“前辈能说一下具体情况么?毕竟黄昏前辈已经死了,前辈的禁制也该解除了。”
邀月摇了摇头:“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去的。小心她的分魂术。”
分魂术?
申如鹤与史兼清对视一眼,史兼清脸色大变,虽然申如鹤面部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冷淡,不过眼中的惊悸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情。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