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如鹤一干人进镇甸的时候碰见了邀月,故而没来得及与其他百姓相见。但离开镇甸时,镇甸万人空巷,都聚集在镇甸中心的平地处,将这一行人层层包围。
“你们还好意思说来救我们的?你们把邀月妹子怎么了?”
“我告诉你们,邀月本来和我们一起好好的,就是你们这群修仙的老爷们,有本事打妖怪,欺负平民是什么本事!”
“邀月妹子医术比你们好,你们就嫉妒她,成心不救她是不是?”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语重心长道:“做人呐,不能看不得别人好。邀月那孩子虽然比你们强,但你们与不至于……”
一个小孩“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你们还我邀月姐姐,还我邀月姐姐……”
他这一哭,镇甸上的小孩一同哇哇大哭,声音惊天动地,不啻于巨浪拍打着岩礁。
百姓们的愤怒被这哭声一下子激了起来,一个小青年振臂高呼道:“打死他们!”
众人附和道:“对,打死他们!”
“替邀月报仇!”
“替邀月报仇!”
申如鹤神色平和,看不出喜悲,仿佛悠然世外,这一切与他无关无联。暗香脸上缠满了黑布,看不出他的神色。而江晞程泠史兼清脸上都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愤怒,不过他们敢怒不能言,因为申如鹤在此之前已经给他们下了禁言术。
“邀月前辈一事确实是我的失职,不过邀月前辈并不是我们所害的。”待这群人喊完了,微微平静下来一些,申如鹤方才道。
人不会改变自己一定认准了的事,就算证据确凿,也极少有人心甘情愿地去更正。申如鹤的平静在他们眼中成了狡辩,让他们觉得这些人更加罪不可赦了。
这种场景申如鹤已经司空见惯,这么多年来,往往重金求聘的会令这些人千恩万谢,然而无偿相助却会引起人们的疑心。从来都是这样,人与人的猜忌从来没有停息过。
申如鹤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邀月前辈一事,我们也很痛心,但的确是无法挽回之事。诸位父老可否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们还有要事要做。”
一个凸眼睛青年男子瞪了他们一眼,抡起手中锄头:“要干什么?继续去祸害人?我告诉你们,落在我李大明手里,就算你们有三头六臂也别想跑!”
“对!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申如鹤无奈,心知无论如何也变不了这群人对他们的看法了。在这群人眼里,邀月并不是为了复活清浅不择手段的人,而是热心助人的妙手医师;自己一干人也不是费劲千辛万苦救活他们的人,而是杀死邀月的罪魁祸首。
他们并不知道真相,只能凭着一腔臆断判定事件前因后果。邀月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已经根深蒂固,而自己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陌生人,擅自闯入他们领地的陌生人。
有的时候,人更愿意相信熟识的幕后黑手纯良无害,亦不会相信陌生人本就无辜。
这些其实已是司空见惯,世人肉眼看不清真相,凡心亦不愿相信接受事实。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争辩的必要呢?
“我们走吧。”申如鹤转向最为冷静的暗香,低声道,“不要管他们。”
暗香微微眯了眯眼:“如鹤,你连这都能忍?”
申如鹤看向那群义愤填膺的人,又看了看被气得估计就算禁言解开也说不出话来的那三人,道:“反正我们又没有自报家门。”
暗香黑布下的肌肉明显抽搐一下:“光从气度上,玄子就没有你强。”
“反正我无所谓。他们怎么想的是他们的事,我们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别人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毕竟邀月前辈已经离去,也不便……”申如鹤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暗香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英雄出少年,我们老一辈的果真不行了!”
“前辈不也是很平和么?”
“在下的平和不过是伪装罢了,你把他们三个的嘴都封上了,在下岂是看不出你有什么意思?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练练你那师弟师妹的心性吧?被骂惯了也就置若罔闻了。”暗香一笑,评价道,“真是妙计,不过实在阴损得很。”
“能得到前辈的夸赞,是如鹤的荣耀。”
申如鹤看了一眼那群越来越激愤的人,他们刚才还在出言谩骂诅咒,现在已经演化到了马上要扔东西的地步。虽然申如鹤知道江晞应该很希望他们把东西扔到他自己身上,这样他就有了反击的理由。毕竟让脾气如同爆碳的江晞忍耐这么长时间,已经超出了历史记录了。
事不宜迟,走,赶紧走!
不过怎么走呢?
申如鹤看着马上就要拔剑而出的史兼清,陷入了深思。
要是让江晞程泠跟他走不难,可让史兼清乖乖听他的话简直难于上青天。
这时候,暗香老不正经地提了句建议:“如鹤,你想让兼清跟你走不难。”
申如鹤诧异地看着他:“前辈的意思是……”
暗香附在申如鹤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话。
申如鹤脸色尴尬:“前辈此计可行么?”、
暗香挤了挤眼睛:“怎么不行?反正你现在脸色也不怎么样,实话实说,你现在马上晕过去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申如鹤下意识摸了摸脸,一咬牙,道:“那就按前辈所说的来吧。”
暗香继续挤眉弄眼道:“如果你面子上过不去,那在下就给你施个安睡符,也好交代了。”
申如鹤道了谢:“有劳前辈了。”
……
当申如鹤醒来时,若不是他平生端雅温克,极有可能把靖水宗的上上下下问候一遍。
现在的他衣衫凌乱,外衣已经被人除去,身上只剩了一层中衣。衣角处微微撕裂了,系带也系得乱七八糟,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清理战场的手脚还不够利索。他身下的被单也不比中衣的情况强到哪去,好似浪涛汹涌,平地起波澜。
而那罪魁祸首现在正自自在在躺在他的身边,一手揽着他的脖子,另一手自然无比地搭在他的小腹上,从某种角度上看,就像两人相拥而卧,痴缠而眠……
而且史兼清还是上面的那个!
饶是申如鹤再不通风月之道,此时也绝不可能看不出此中深意。他虽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无奈被史兼清死死压着,他想起来就必须经过史兼清这关。可问题来了,他该怎么对史兼清说呢?
“史公子,请不要这样。”
是不是有点儿太客气了?
“史兼清,下去!”然后一脚把史兼清踢下去?
不不不,太生硬,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如果这事发生在史兼清身上还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和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可能性一样。
那……难道还能让他一直这么下去?直到史兼清良心发现,自动起来?
会不会有默许的嫌疑?
申如鹤把手背贴在前额,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叹气,把史兼清叹醒了。
史兼清眼睛掀开一条缝,爬起身嘟囔了一句“我怎么睡着了?”。旋即马上坐了起来,哈气连天地伸了个懒腰,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
申如鹤略觉尴尬,干脆重新闭上了眼睛,假寐以静观其变。
史兼清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探了探他的脉象,微微叹了口气,调皮地挠了挠他的手心。
申如鹤强忍着这股细细的痒意,本来以为忍忍就过去了,谁知道这股痒意像一只小虫子一样,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史兼清见申如鹤毫无动作,更为放肆地挠着他的手心,手臂……一路而上,缓缓捏到了他的耳垂。
申如鹤觉得自己要是再忍下去很有可能有节操不保的危险,只得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句:“史公子。”
史兼清被吓得一哆嗦:“申如鹤!你醒了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不过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申如鹤叹道,坐起身,从从容容地将衣衫掸拂干净,“史公子,你就不用在我面前演戏了吧?”
“演戏?演什么戏?”
申如鹤幽幽道:“你这般苦心孤诣,要是我看不出来,我就不是申如鹤了。”
史兼清脸一红,手脚老实了不少,看上去十分乖巧。
他伸出手,摸了摸史兼清头上的那枚玲珑骰,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有劳你了。”
史兼清不安地搓着手,任由他摸着玲珑骰,一言不发,就像一只被主人摸头撸毛的小黑猫。
“史公子,你后悔么?”申如鹤轻声道。
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不过两人之间已经不需要什么解释了。
史兼清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申如鹤,似乎要将他的整个身影融在眼中,混在那如星河般的眸光深处。
“我明白了,史公子。”申如鹤依旧轻轻地道,宛若时有时无的微风,或暗夜幽微的清光,他抬眼与史兼清对视着,莫名觉得头微微有些晕眩,那双眸子宛若星河璀璨,他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吸入那片星河之中,沉溺于此,永世难脱。
纵是如此,他依然毅然抽身,清寒之意涌上心头,亦冻结了他那双浅淡的眼睛。往日虽然面部曲线寒凉无比,但终究一双眼睛温暖和煦,而如今,冰霜蔓延到了这个从来没有过冬日的地方,从此这里再无春天。
他拱了拱手,正色道,声音中没有情绪波动,只有古井死水一般的沉静:“多谢史公子相助,如鹤感恩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