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看见的么?如鹤。”玄暮沉吟道,“你亲眼看见暗香他带着疏影走了?”
南阳峰上,落日斜晖笼罩山头。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清风徐徐,虽然已近年关,但南阳峰地气温热,一点儿都没有众芳颓圮凋零的衰景,依旧处处芳草,步步生机,繁华如春景。
而在南阳峰的主殿上,一红衣道人扶栏而立,身后侍立着一个年轻的冰冷青年。
“正是。”申如鹤回禀道,“师父对此有何看法?”
玄暮避而不答,望了一会儿天,这才道:“暗香献祭,得来的是什么呢?”
“赤川水退,众魂安息。”
“果真是大功德,无心客,无心而有情。”玄暮轻声道,抬起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配着的那柄从来没有出鞘的剑,“如鹤,献祭与否都是自己的选择,既然他想要追随疏影,那你没有权力阻止,就像邀月对清浅那样。”
“师父对此只作此感想?”申如鹤不可思议道。
玄暮微微扭头,看向申如鹤,微笑道:“那如鹤还要为师作什么评论呢?”
申如鹤觉得喉咙干涩,心头像是有股气一直堵着,咽不下去也排不出来,暗香疏影他们好歹与玄暮有过那么多年的交情,如今一句“大功德”这话未免太轻太飘,太疏离太冷淡了。就像玄暮只是一个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人对此盖棺评说。
“如鹤若是希望为师缅怀他们,那大可不必,暗香的选择已经无需要缅怀了。他们将永生。”玄暮看着申如鹤的神情,微微笑道,“离魂何处去?天地一逍遥。疏影与暗香当年的夙愿,不过如此。”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献祭的。”玄暮眸底掠过一抹怅然,迎着斜阳,隐隐能见到不可捉摸的情绪闪动,“一个完整的人是不可能献祭的。如鹤,你知道暗香究竟是什么么?”
申如鹤诧然。暗香还能是什么东西?
“生命与肃杀并存,暗香是由玄冰上的青藤所化。你所见的藤蔓,正是暗香的本体。”玄暮叹息一声,“如鹤,你还看不明白么?现在的事态已经超出你的预判,你该回来了。回到南阳峰,或是天音馆,这就要看兼清的想法了。”
原来玄暮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这一切,知道疏影暗香,知道史兼清的另一层身份,也知道他将本命真火献给了史兼清……
申如鹤目光如电,直视着玄暮:“师父什么都知道?”
玄暮轻轻摇了摇头:“为师非圣贤,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为师不过是个小老头罢了,自己的问题都处理的一团糟的老头子。”
像玄暮这样年轻俊美的人说自己是小老头,那些四五十岁还要往年轻里打扮的人恐怕就要羞得撞柱自尽了。申如鹤无语,虽然没有什么自惭形秽,但还是觉得玄暮这话太不留情面。
玄暮除了情史整一个烂摊子,其他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在掌管南阳峰的这么多年里,南阳峰也不见有什么衰落,只不过也没什么上升罢了。
“好了如鹤,你该回去了,别让兼清等太长时间。人家好歹也是天音馆主,地位尊贵,虽然为师从来没告诉你应该遵守什么不遵守什么,但你要知道,至少现在,天音馆是修真界之主。”
申如鹤垂眸:“弟子明白了。”
“不过你别忘了你是谁,如鹤。”
“弟子明白。”申如鹤重复道,“弟子是南阳峰申如鹤。”
“日子近了,你应该去看看她了。”玄暮的口吻很不经意,但这话是与上文毫无关联,却又像是刻意而言。
“弟子会去的。”
“带上他,如鹤,她会很高兴的。”
斜阳悠悠,浸染山头。一双明亮的眼睛躲在一根柱子后,凝望着栏杆旁的两道身影,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锦盒。
……
玉琅从在尘间游历,再到飞升之后游荡天界,从来没有遇上这样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溟寻、云鸾,他只能选一个。
溟寻是他此生硕果仅存的唯一亲人,而云鸾,却是他望眼欲穿等了千年的挚友。
水师之位只有一个,给了凌寒,溟寻死;给了溟寻,云鸾死。终究还是需要牺牲一个。
“阿琅,你遇上了麻烦事?”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从玉琅身后传来。
玉琅身形一颤,眼睛瞪得大大的,微微转身想要回头,但还是没有回头。能叫他“阿琅”的人不是早就离开了么?一定是他产生幻觉了。
“阿琅,小老儿这万里迢迢赶过来,你就靠着后背接待小老儿?”
这声音、语气都与印象中的别无二致,玉琅心生狂喜,转头看见一青衣道人站在身后,神色慵懒,一身酒气,虽然不算邋遢也算不得整洁,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拂尘,“阿琅,总算给小老儿几分面子了,过来站起来,让小老儿看看,我们阿琅长高没有?”
与这道人语气截然相反的是,玉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弟子玉琅,拜见师尊。”
这青衣道人不是别人,正是玉琅的授业恩师玄师。与天界帝君关系匪浅,虽然没有神位,但依旧游历人间千百年,道行非浅,只不过是不愿飞升罢了。由于帝君的关系,又没有谁会阻拦他进入天界,就算想阻止,如果谁能打得过玄师那他也不用做天界守门武将了。
“阿琅你这小子,一天天的不省事,本以为你成了家会消停会儿,没想到你又卷入因果之中。”玄师甩着拂尘,抽了玉琅几下以表惩戒,不过动作很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别看玉琅身居太阴,位高权重,在天界中意气风发,就连司命殿都敢闯,但在玄师面前马上变成了只温顺的小绵羊,如犯错的孩子一样诺诺道:“师尊都知道了?”
玄师眼睛一瞪:“你这小没良心的,知不知道你把我后人给招惹了,我们玄家多少代单传了,就毁在你手里了,你能负得了责么?”
一听这话,玉琅便知道玄师要帮他解决云鸾凌寒之事了,虽然他有云君情君两大先天神祗的帮助,但她们出手也有限。就算她们两人加起来,恐怕也赶不上半个玄师。
想到这,玉琅收起愁容,满脸嘻嘻笑着:“师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看,弟子把事情搞砸了,无意间冒犯了师尊的后代,师尊能不能……”
玄师用拂尘柄敲了敲玉琅的头,没好气地道:“刚才看你那样,我还以为你抑郁了什么的呢?现在看还不是好好的!收起你这些没用的,对溟寻那孩子撒撒娇还行,想对我?门儿都没有!来来来,我告诉你,你这盘棋到底是怎么下的?你是不知道,朱雀那老家伙在我清修的山洞前放火烧了我的酒湖,别的不说,单这一样你就得赔我!”
“好好好。这些都是弟子该孝敬师尊的。昨儿弟子刚从梓安将军那诈了两坛子好酒,本来打算去孝敬师尊,没想到师尊这就来了。”玉琅眼珠一转道。
“小东西油嘴滑舌,不过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收下了,梓安那姑娘别的不行,酒倒都是好的,不比云君那里都是药酒,药味儿一揭盖都冲鼻子!”玄师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满意地道。既然条件已经够了,他也就不弯弯绕绕实行敲诈了,直奔正题:“话说回来,你是与云鸾凌寒什么仇什么怨?一天不坑他们,怎么?浑身痒痒?”
这话玉琅就不爱听了,他手一摊,无奈道:“师尊要怪,就去问那两位司命去,要不是他们把命谱写得乱七八糟,弟子可不就早就让他们回来了?”
“行了行了,你也别找借口,要不是你出的馊主意,那两个司命再胆子大也不敢把命谱写成这个德行。除非他们不惜得罪那两位名字都不能提的老东西。别看他们从来不出来,要是谁敢动他们后人一指头,别说是两个小小司命了,就连老家伙的清晏殿都能戳出个窟窿!你以为谁都像你师尊脾气这么好?”玄师絮絮叨叨地道,“算了,有朱雀镇场子,估摸着他们也不敢做什么。这老东西闭关没多长时间,孩子也没了,徒孙也没了,你可给你师尊我积点德,别让他知道了,不然谁都得跟着吃瓜落!”
玉琅连连点头。
玄师吩咐够了,戳着玉琅的额角:“你现在肯定是在想到底要留凌寒还是留溟寻吧?”
玉琅吃痛,连连躲闪道:“师尊有何指教?”
“谁都不保。”
玉琅大惊:“师尊何出此言?”
“保得了么?你这。”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你这长得是什么?想想就知道了,保了凌寒云鸾,不就是相当于默许他们当年做的事是对的么?那简直就是打你们天界的脸。保溟寻,那你也能保得住才是,溟寻当年得罪不少人,不落井下石太过分你就应该提着个礼盒上门道谢!云君情君那两位,由着你们胡来,可真是姐妹情深,为了个叛徒,都疯了都,荒谬啊荒谬!”
玉琅定定地看着他:“师尊,这就是你要告诉弟子的么?”
玄师故作深意地拍了拍玉琅的肩膀;“为师只管给你分析利弊,剩下的就靠你了。”
玉琅沉吟半晌,眸光倏地一亮,如暗夜中划破天际的陨星,璀璨夺目,明珠华光:“师尊的意思,弟子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