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鬼境。
幽冥处常年阴暗无光,鬼气森森,四野阒然,凄凄惨惨,极阴极冷,就连荒野中跳动的点点火光亦毫无温度,肃杀之极。
荒野中,立着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实一虚。
“你为什么不动手?”高的那道身影冷冷问道,“难道真的要违拗我的意思么?”
那道虚影闪烁了几下,轻声道:“怎么可能?鬼王大人,我怎么可能违拗你的意思?我对你的意思不是向来都顺从得很么?”
这话说得轻柔委婉,不过确实阴阳怪气得很,可光光从语气上挑毛病也不可能。鬼王只得憋了一肚子气,颤巍巍道:“顺从不顺从,你自己清楚。”
鬼公主的声音凄凉:“我想怎么做我自有主张,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在我走之前,鬼王大人口口声声说不会我的行动,可你现在呢?追问我的去向,追问我什么时候动手?鬼王大人若这么急,为何不将我夺舍,由鬼王大人自己亲自前往呢?”
这软绵绵的话怼得鬼王哑口无言,鬼王恼羞成怒道:“当初是你自愿去的,难不成你还反悔了不成?”
鬼公主冷静下来,客气而又强硬地道:“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君子一诺,千金不悔。我说过了帮鬼王大人集齐五神石,那便拼尽我的命也会替鬼王大人集齐五神石。不过这个过程还是烦请鬼王大人不要干涉。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我自有主张。”
“主张?”鬼王冷笑一声,“让你去人间,你耽于莺莺燕燕,儿女情长,这就是你的主张么?”
鬼公主沉默片刻,在开口时如繁花零落,无边悲哀:“儿女情长?难道我就不应该有么?还是鬼王大人,当初就没有对母亲动过一点点,一点点想法?选中了母亲只是为了她的幽冥?”
一听鬼公主提“母亲”这两字,鬼王神色有所缓和,不过他还是用命令一样的语气:“你的母亲已经把全部精华都给了你,化为尘烟,消失无踪,如果你还惦念着她的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母亲的夙愿是我的宿命,鬼王大人。”鬼公主咬了咬“鬼王大人”的读音,轻叹道,“如果非有那一天,我自当顺从母亲的意愿行事,鬼王大人不必担心。”
说着,她的影子又闪烁了几下,在幽幽蓝光中格外凄凄惨惨:“鬼王大人,小心天音馆,天音馆也会介入此事。”
“天音馆?”鬼王不屑冷笑一声,可当他翻开袖中生死薄之后,狭媚的眼睛微微一缩,“你是说,史兼清?”
“正是。”
“你与他……”
“并不熟识。”
“原来如此。”鬼王长舒一口气,不过口吻已经没有了开始时候的命令,“你有方法弄到他的行踪么?”
鬼公主默然,似乎在纠结说还是不说,只得用了一句敷衍般的话,似乎想要拖延时间:“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按以往鬼王大人的心性,不该命我直接置他于死地么?”
听见“置他于死地”,鬼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鬼天气,他又穿少了。鬼王心中暗骂,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道:“你不要招惹史兼清,不要引起他的怀疑。史兼清这人不一般,你离他越远越好。”
鬼公主绽放出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离开史兼清?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爱人就在史兼清身边,只要那个人不会走,我就不会的。”
“你觉得,你小女孩家的风月比得上整个鬼界的荣辱?”鬼王厉声道,一股骇人的威势从他周身盛放而出。
鬼公主毫不畏惧,轻声道:“从大局上看,自然比不上;但在我心中,没有谁能比得上那个人,就算有一天,这个人必将离我而去,我也会誓死追随。”
……
荒草丛生,阴风呼啸,偶然可见路上散落的爆竹纸屑,随风而起,不知飘往何处,红艳艳压了一地,别有一番凄凉。
“如鹤,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史兼清不由得问。
“看一个人。”申如鹤轻声道,“家母。”
申如鹤心绪很乱,他自以为了解自己的母亲,但到头来却发现他以为的母亲并不是他的母亲。
他清楚记得玄暮告诉过他的一句话:他母亲已经过世了,死后被立了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一是对未嫁处子而立,二是为不二适的妇人所立。前者必须由精通此事的妇人验明了报上去才算可行。
可他清楚得很,自己被玄暮带上山后不久,母亲就搬离了原住地,母亲按照与玄暮的约定,从此申如鹤上山修行,就是别了尘间,此后母子二人毫无关联。他母亲奉守这个约定,对外绝口不提有他这个儿子。
她不提,自然没有人会打听这种闲事。她过世之后,人们这才发现她还是处子之身。
既然是处子之身,那申如鹤又怎么可能是她的亲生孩子?
那他又是谁的孩子?凤凰血脉究竟是从何而来?难道血脉真会因魂魄的转移而转移?
申如鹤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要是母亲还在的话,他或许还会从母亲的言语中推测出身世,可母亲不在了,他的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
虽然调查身世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事,但若是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未免感觉极为怪异,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或是天生地养,孑然一身,仿佛茫茫一蜉蝣,天地间都没什么归属。
“招魂吧,如鹤。”史兼清看出了他心中想法,拢了拢他的手,道。
那天他躲在柱子后,将申如鹤与玄暮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史公子……招魂?”申如鹤想了想,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会的。”
“为何?”
“史公子可知道转生?”申如鹤轻声道,“除非羁留在天地间不走了游魂,其他就算魂魄还在,也不能随便使用招魂或降灵。因为一旦使用招魂降灵,那魂魄只能永远留在尘间,不得归入冥府,不得转生了。”
“那你还怎么知道你的身世?我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史兼清道。
申如鹤踮起脚,史兼清下意识往下缩了缩,不过申如鹤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摸史兼清的头。他与史兼清平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些又有什么要紧呢?史公子,你一定很好奇家母究竟是什么人吧?”
不知怎么,史兼清似乎有些局促:“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你可以保密。”
“没有必要瞒着史公子,史公子身居高位,眼中一向没见过尘沙,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史公子再定夺吧。”申如鹤叹道,眸光掠过一处荒草丛生的孤冢,这冢还很新,上面稀稀落落地点了几朵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小花,生机中多了些艳丽诡异。
“家母名唤细细,从事花柳巷……”申如鹤面颊微烫,下意识站得离史兼清远了些,就像泥土不该沾染云端。
虽然他从来没有以母亲妓女的身份为耻,但不代表旁人不会避之如洪水猛兽,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上街时候,不少小孩子拿着石子树枝往他身上打,口里叫着“打死那个娼妓的孽种”“打死杂种,为民除害”,每当这时候,母亲便冲出来紧紧护着他,眼泪簌簌而下,往往母亲遍体鳞伤,而他却毫发无损。
虽然说小孩子不懂事,但他却深深记住了那些狰狞的面孔。他的天赋自小就不凡,往往好几次,他手里已经升腾起灼烈的火焰,都被母亲挡了下去,有好几次都烧伤母亲。母亲不断告诉他,他与普通人不同,他不能伤害普通人,这些人乱丢石子,最多让他受伤,养几天就回来了,可他要是控制不住火焰,那损失的将会是十几条人命。
虽然细细所在的歌馆主张卖艺不卖身,母亲歌喉婉转,舞姿曼妙,更有极高才情,诗画双绝,一时点细细唱歌的人不计其数。有时候细细都得唱到深夜才能胡乱睡个觉,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这样的日子。虽然细细给歌馆赚了不少银钱,可歌馆给她的报酬却极为菲薄,年岁不饶人,最终她嗓子哑了,年老色衰,点她的人越发少了,歌馆便把她与申如鹤赶到大街上,由他们自生自灭。
一个被赶出歌馆的歌舞女,没个依靠,只拖着一个幼子。孤儿寡母,本来就是受人欺辱的对象。虽然白日里阳光挥洒,但申如鹤却记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一天太阳。
人们都像避着洪水猛兽一样避着细细,当初那些千金求细细一舞的老爷们一看见细细,俱是唾弃。细细仿佛是一枚枣子,被吃掉了甜美的果肉,剩下的枣核子只有让人嫌弃的份儿。
不少地痞流氓夜半三更摸到他们的破屋里欲行不轨,细细没个诉苦的地方,在世人眼中,细细就是个婊子,遇上这主动的早就欢喜的不行,哪有什么苦楚?一个个自诩圣人一样不疼不痒地议论一番,谁都没理会细细的哀求,各自散去了。
细细颇有几分刺绣手艺,本来这日子还能忍辱负重地过下去。无奈有一天,年幼的申如鹤奉着细细的意思,上街贩卖细细绣出的东西,却遇上无赖诬陷他们偷了他的钱袋。虽然说弱者是值得同情的,一方是人高马大的无赖,另一方是无依的孤儿寡母,但没有人站在后者那边。就算有人忍不住说了几句公道话,便马上成为众矢之的,什么“姘头”等不堪入耳的词如暴雨一样落下,只要骂了婊子,就能显露出自己的正义。
细细彻底崩溃了,她打算带着申如鹤投河自尽,离开这冷漠的世间,就在这时候,他们遇上了刚刚出关的玄暮。玄暮一眼便相中了申如鹤,千方百计恳求细细把申如鹤交给自己,并答应细细,带她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要求她与申如鹤断绝母子关系。
为了申如鹤的前程,细细咬着牙答应了。在申如鹤临行前的一夜,细细摸着申如鹤的头说了一晚上,大意总结起来如下:
“鹤儿,等你做了修真老爷,要记得恩情,别记怨仇。恩是报不过来的,所以我们要尽力报,仇是报不过来的,所以我们忘了才好。”
虽然关系已经断绝,但这些话申如鹤是万万忘不了了。
几世轮转,虽各有不同,但这话始终被他奉若圭臬,奉为行动准则。
申如鹤将他生命中的前几年浓缩成简短的几句话,言简意赅说明了。他见史兼清久久不言,只道他心存芥蒂,眸底掠过一抹失落,不过很快释然了。是啊,谁会和他一个娼妓之子在一处呢?
虽然他不是细细所生,但毕竟还是细细所养的。终究还是卑微到了尘泥之中,天音馆必不肯与他这样的人沾亲带故。
就当他打算到细细坟前跪拜一番,以尽人子知道时,史兼清突然握紧了申如鹤的手:“母亲很伟大,她的品性已经超过了许多人。如鹤,你应该以她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