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兼清僵住了,他愣愣地任由申如鹤柔顺的长发拂过脸庞,沉浸在他身上火焰的芳香中,仿佛恍然一梦,如影如泡,转瞬即逝,并非现实。
就算是梦,他也要抓紧了,他知道如果不抓紧的话,梦便会随时飘散,到头来留给他的只有那双冰冰冷冷的,贮满眼霜的浅淡瞳眸。
申如鹤心里一凉,那句不经意说出的话,恰恰将连带异丹一同压制的隐秘情感一同涌了出来。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虽然晕眩感已经渐渐散去,但他的心已经不能像刚才一样保持着冷淡了,甚至连基本的冷静都无法守住。
就算说出这话时身不由己,但却更似由心而发,在浑浑噩噩中说出的话往往就是真相,他知道。他并不觉得后悔,甚至隐隐有着庆幸,庆幸他终于没有回避,终于坦诚陈词了一次。
流转几生,到如今他才敢确信,自己对史兼清的回避并非自己所以为的厌恶,而是其他更为隐秘难言的情感。
只可惜他自诩敏锐,却看不出史兼清的天音馆主身份,这还是有赖于云鸾的提词。现在想来,除了天音馆主,谁能光明正大地操纵玲珑骰?
不过天音馆主的身份,那人已经让他高不可攀 。纵然有清才傲骨,终究敌不过世人口舌。
“史公子……”
史兼清像刚反应过来一样,两行清泪毫不掩饰地流了下来,将他的衣襟尽数打湿。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了……对不起……”史兼清哽咽道,“我一定能救回你的,颠倒时空,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看惯了史兼清的泪水,但从来没有这次一样令他心软,仿佛一颗冰雪砌成的心遇上了暖阳一般,尽数融化成溶溶春水。
“谢谢你,史公子。”申如鹤轻声道,“但不是现在,我们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申如鹤叹道,“史公子,我们需要时间。”
史兼清向后一退,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申如鹤轻轻摸了摸他的耳侧,温声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天下……”史兼清目光闪烁,喃喃念着这两个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申如鹤一向从不轻易许诺,一诺必成,重似千金。
有他的承诺,也够了吧?
就在这时,只听耳边狂风大作,两道身影飞快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闪来,一个在逃,一个在追。
梦灵的声音从半空传来:“你们两个,还不抓住她!”
申如鹤本想一跃而起,但却觉得肩上一沉,转头见史兼清星眸中华光流转:“我和你一起去。”
史兼清催动芳菲伞,淡淡的花香徐徐逸散,两人升入空中,凌寒白光破空,直取前面那人。
那人不知祭出了什么灵器,化解了凌寒的攻势,在白光消失一瞬,申如鹤抬手挥下一道火狱。烈焰滔天,将那人层层包裹。
史兼清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捉住了他的手腕:“你如此消耗灵力,不会有事吧?”
申如鹤摇了摇头:“天音馆主,你对芳菲伞就这么没信心么?”
史兼清探了探申如鹤脉象,见灵流运转平和,这才放心,咧嘴一笑:“也是,不会有事的。”
他突然又伤感起来,眉头微锁,道:“只是你以后再也离不开芳菲伞了。”
“无事的。”申如鹤手腕一勾,捉下他的手,“有史公子在,我还怕什么?”
梦灵随后赶上,微微笑道:“你们两个配合得倒不错,以前也这样?”
申史二人相视一眼,申如鹤嘴角微微上扬,尚保持着形象;史兼清则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眉眼间丝毫不掩饰兴奋与幸福。
受原本的属性相克,他们在一起时从来都是一人出手一人看戏,从来没有携手作战过。这还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想到亦能如与江晞程泠多年的默契配合一样。
“这是第一次。”史兼清耳尖微微发红,深吸一口气,倒有些局促不安了。
“也许不是第一次。”申如鹤微笑道,将情绪掩饰得刚刚好,翩然转身,落在火狱前。
火狱中关着一个红衣少女,苍白而纤瘦,一头乱发披在脑后,掩盖住了她头上的伤口。
“我是应该叫你珍珠姑娘,还是应该叫你——”申如鹤眸底寒光一闪,笑容消失,声音微寒,“镜妖?”
里面的少女惊恐地蜷缩一团,尖声叫道:“不是我啊,不是我!你要做什么?你知道我表哥是谁么?”
“谁知道你表哥是哪个妖怪?”史兼清嘲讽道,“你现在肯定是在想,要是被陈赜发现了会怎么样吧?你干扰了梦灵的虚境,又利用了梦灵的身份,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啊?”
“我没有!我是珍珠,我就是个普通人,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你们要把我捉了去,我娘就……呜呜呜呜……”镜妖故作听不见史兼清的话,虽然她已经慌成了一团,但依然在竭力假装无辜,想要骗取申如鹤的同情心。
不过她算错了,在绝对冷静下,申如鹤是不会对任何人轻易同情的,尤其是这明摆着就差脸上没写“妖怪”二字的镜妖了。他反手一推,火狱缩小了一半,灼烈的热浪烘烤着镜妖,不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烧焦头发的臭气。
“上有八十老母?你可真敢说。论年龄,八十都是你玄孙子辈分的;论相貌,你娘六十多生孩子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史兼清讽刺道,“如今你在火狱之中,还不知收敛么?”
申如鹤布好了结界后,看向梦灵,问:“梦灵前辈,为何此妖能影响你的虚境?”
梦灵轻轻叹息道:“也是我失察了。不管是那种镜妖,都有一种类似天赋的技能——隐藏气息。虽然我知道镜妖的存在,但念她未曾作乱,也就疏忽了,没想到镜妖竟然会隐藏在我的虚境之中对你们下手。”
史兼清戳了戳申如鹤,不解道:“你早就想过会是这种结果了么?”
申如鹤点了点头。
从那日暗香说起梦灵就在客栈之中时,他便怀疑起珍珠与梦灵的联系,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珍珠的尸身上的鬼气极淡,说是一个鬼附在她身上根本不可能。且珍珠的身上除了这淡淡的鬼气之外没有留下任何残余气息,如果真如陈赜所言被其他东西附身了,那是不可能毫无痕迹的。
毫无痕迹的妖鬼不多,光用脚趾头就能查得过来,再加上陈赜在最开始说到他是因为想要追捕镜妖而落入一个不知名的缚魔网,这一切就顺理成章地连接在一起了。
诚然,这缚魔网是镜妖设下的,声音也是镜妖说的。只不过虚境是梦灵设下的。随后珍珠到来,镜妖假托梦灵之名附身在珍珠身上,干扰了梦灵的虚境,假装按兵不动,其实刻意有意让陈赜发现自己,借着陈赜的无奈将其控制,步入了她安排好的圈套中。
当见时机快要成熟时,她便弃了珍珠这一枚棋子不用,自己也不用扮成梦灵,可以肆无忌惮地放手行事了。可就在这几天,申如鹤到了。她清楚死看见陈赜并没有睡着,她深知如果陈赜没有睡着,就无法进入虚境,那时她是梦灵的谎言就会被揭穿,因而好不容易见陈赜睡熟了,她也准备出手,却不想遇上了申史二人。
只是有一点尚未明晰:为何珍珠都要处心积虑地接近陈赜?难道真是为了复仇?
“在想什么呢?”史兼清把手放到他眼前晃了晃。
申如鹤淡淡一笑,回过神来,道:“在想一些事。”他转向梦灵,道,“梦灵前辈,金魂石之事在妖界鬼界的传言如何?”
梦灵一笑:“你还知道金魂石?”
“略有耳闻。”
梦灵摆了摆手:“恐怕不是略有耳闻这么简单,你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申如鹤平静地看着她:“前辈就算不相信,这也是事实。”
“事实么?”梦灵闪身,捏起了他的手腕,申如鹤避也不避,任由她这么捏着,倒是史兼清着急了,凌寒毫不犹豫地出鞘,架在她的颈间。
“好了,史公子。”申如鹤温声劝慰,用另一只手按下了凌寒,“梦灵前辈并无恶意,何必如此?”
史兼清恨恨道:“在你眼里,邀月同样没恶意,你忘了她把你弄成什么样子了么?你不在乎,我可舍不得!”
“好了,别闹了。”申如鹤踮起脚轻轻摸了摸史兼清的头,猛然发现他其实是比史兼清矮了不少,不由得轻咳一声,面子实在有些挂不住,明明比人家矮却总喜欢摸人家头,这叫什么事啊……
史兼清倒是颇为享受,猫儿般地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羽一颤一颤,极为秀气。申如鹤不由得会心一笑,本想去数数这睫毛的数量,却听这时梦灵道:“既然你对金魂石了解不深,为何身上会有水冥石与火幽石的气息?”
梦灵这一出声把他偶然泛起的旖旎想法打散得一干二净,申如鹤心头的清寒渐渐扩散,当他转头看向梦灵时,已经寒如往日,触目如冰雪降世一般,根本与刚才判若两人。
“水冥石与火幽石是我在游历时偶然所得,我并不清楚它们的来历。毕竟人界对五神石的描述很少。”
梦灵思忖道:“五神石在妖鬼二界亦同样神秘,说是凭五神石能打穿被封印的鬼界,是非虚妄也未可知。”
“前辈身为鬼类,为何这般不确定?”
梦灵笑了笑:“虽然我也是鬼,但与被封印的厉鬼是不同的。我是鬼女座下的,鬼女座下修行的鬼从来不会被封印的。”说着,她轻轻拉起衣袖,露出了一块小小的黑色蝴蝶刺青,只在申如鹤面前一晃而过,就放下了,“这是标识,能掩饰我们大部分的鬼气,那道封印拦不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