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兼清把脑袋埋在申如鹤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申如鹤手足无措地看着怀中的美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一向笨口拙舌,又生了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面孔,他要是去安慰哪个梨花带雨的小师妹保准会让杏花微雨变成滂沱大雨。江晞倒是擅长甜言蜜语安慰小姑娘,可眼前的这位可是比自己还大的靖水宗史兼清,要是让他去用哄小姑娘的套路去哄史兼清那场景简直不要太美妙。
申如鹤只能习惯性地把手搭在史兼清肩膀上轻轻抚摸着,就像安慰着让妖兽跑了怕被师父责罚的师弟师妹一样。史兼清的肩膀硬邦邦的,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申如鹤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不是修炼太刻苦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吧?
一块凉凉的东西触碰到了他的脸,申如鹤低头,近距离地看见了史兼清头上戴着的那枚骰子。骰子玲珑剔透,虽然看不出是用什么玉料雕琢而成,但在夜色中宝光流转,一看就知是名贵料子。骰子的每一面都嵌了像是红玛瑙一样的珠子,红光夺目,鲜妍似血,娇艳欲滴,在夜间端的是无边旖旎风流。骰子周围淡淡灵力荡漾流转,让人感觉极为舒服,一看就是千金难换的宝物。
有钱!申如鹤暗暗赞叹道,靖水宗弟子的待遇是所有宗门中最好的,先不说史兼清身上的衣服佩剑有多讲究,就连这个装饰用的发冠也丝毫不得马虎。哪像南阳峰一穷二白,就连堂堂峰主玄暮也一身素淡,毫无装饰,更别提他们这些弟子了。
史兼清的样子渐渐与他第一世的记忆重合了,这才是那时的史兼清。爱哭爱闹,孩子气十足。
第一世里,史兼清一向颇喜出言讥讽,字字带刺,可十次有九次言不对心。他最喜欢与申如鹤对着干,只要申如鹤赞成的他一定要找出诸多借口从中掣肘干扰,申如鹤脾气已经够好了,也不由得被这孩子弄得烦不胜烦。
不过申如鹤终究还是容忍了他,申如鹤天性无争,待人处事平和自若,决裂之事难以启齿。史兼清又是顽童心性只要不撵我我就不走的做派,一直到申如鹤险些入魔失控 ,被迫退出江湖,史兼清一直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月下,两道身影紧紧相偎,从某个角度看上去格外暧昧。
申如鹤静静注视着史兼清,史兼清半张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哭声渐息,但依然泪流不止,看得她心尖不住地颤抖。
“大师兄?”显然是禁言的时效到了,江晞的声音传来。他悄悄拨开草叶,猛然看见了大师兄与史兼清抱在一起,羞得脸黑里透红,“大、大师兄,你们这是……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着,他撒腿就跑,申如鹤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史兼清也消失了。那他也没有顾虑的必要,只好前去追赶江晞,林间地形复杂,迷了路可不是美事。
“别,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晞儿,别跑!”申如鹤觉得很有必要自证清白,他可没有世人所说的断袖之癖啊!
江晞头也不回地跑着,口中不断重复着:“大师兄,别抓我灭口,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晞跑着跑着,突然撞上了一根柱子,柱子上顶着的一枚骰子隐隐流转着红光。
“说这话的人往往都是看见了什么,我奉劝你最好收了你那些心思!”这堵墙发出了声音,冷淡无情,狠厉卓绝。
“我我我……我……史兼清?”江晞吓得面如土色,忙忙折返到申如鹤身后,“大师兄救我,大师兄救我!”
史兼清站在前方,脸上带着冷淡的神气,若不是申如鹤肩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申如鹤真会以为刚才伏在他怀中泪流满面的人是他的幻觉。
“申公子,我觉得你下次上山不要带这两个废物,除妖捉鬼不是谁都能做的。”史兼清轻蔑地瞥了一眼抱着申如鹤大腿的江晞与躲在花间仅仅露出个脑袋的程泠,捧着黑剑潋滟缓步走到了他身边。
“史公子,你不哭了?”程泠好奇地探出脑袋问。
她的脸上依旧盖着鬼面具,笔触狰狞,栩栩如生,宛若黄泉深处爬出的厉鬼,在幽幽冥火映衬下令人毛骨悚然。
史兼清一怔,恼羞成怒道:“你什么时候见本公子哭了,要不是本公子救了你,估计你们早就成了兀魔子的怨灵了吧?”
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嘛。申如鹤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刚才那个史兼清就像一缕在夜风中的轻烟,彻底消失了。
“多谢史公子出手相助。”申如鹤拱手谢道,还是不由得出言提醒,“史公子既然知道此剑是冰落前辈的佩剑,潋滟作祟,冰落前辈必定不是寿终自然羽化……”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史兼清打断了:“我们靖水宗的事是宗门内部之事,不劳外人插手。”
“你说什么?我们大师兄怎么是外人了?”江晞不服道,“要不是我们大师兄,你们能抓到这破剑么?你是不知道这剑灵有多阴险,要是换了你早就变成了剑灵的亡魂了!我们大师兄好声好气要帮你查明来历,你竟然还这态度,你们靖水宗的规矩就是这样?真是让天下人不齿!”
“江晞,你是不是想让我永远禁了你的言?”申如鹤连忙呵斥道,拎着江晞的领子把他扔到了自己身后。
江晞口不择言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南阳峰的人要么打不过他,要么懒得和他计较,但申如鹤绝对不会认为史兼清会自恃身份不与他动手。
“看不出来你还挺护着他嘛。”史兼清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江晞一眼,“容貌粗鄙,言语粗俗,南阳峰的择徒标准真是江河日下了。据说还是与你师出同门,真是……唉!”
申如鹤面色微变,虽然江晞长得黑了点,肌肉壮硕了些,浓眉大眼,粗犷豪放,就算没有玄门中人的仙气飘飘,但也远远达不到“粗鄙”的标准。虽然在峰内他们没少拿江晞的长相开玩笑,但要是史兼清一个外人这么说确确实实有点儿过分了。
申如鹤不由得出言道:“史公子,虽然江晞师弟口不择言,但……”
“但什么?申公子不要一件事两套标准,是他先侮辱我们靖水宗在先的!”史兼清炸毛炸得莫名其妙,“都说你申如鹤做事公允,现在公允都哪去了?难不成都喂你的狗吃了么?”
申如鹤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胸前的口袋,旋即又缩了回来。不安的苦笑悄然泛上嘴角:“晞儿,泠儿,我们走。”
“都说了不要叫我‘晞儿’。”江晞弱弱地辩解了一句。
虽然申如鹤很不放心史兼清能否去查明冰落一案,但他还是觉得自己不插手为好。说到底,冰落是靖水宗的宗主,这明摆着是靖水宗的内事,他一个南阳峰的弟子实在不宜多管。
靖水宗与南阳峰分别是代表着水属性灵根与火属性灵根的两大门派,水对火有天生的克制,但靖水宗中人表面一团和气实则内部暗涌波澜,不比南阳峰上下齐心,所以两大门派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再加上靖水宗宗主与南阳峰主在多年前就种了仇,两大门派也一直近乎于敌视的关系,他要是非要去插手就是多管闲事,不合时宜。
折腾了一晚上,现在弯月低垂,东方泛起了熹微的晨光,早起捕食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应和着,新的一天到来了。
既然没什么事,他们也该回南阳峰了。不过嘛,申如鹤嘴角掠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笑容,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史兼清一定会……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出一段距离后,果然预想成真了。
“你等等!”史兼清憋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打算去哪?”
“回南阳峰。”申如鹤淡淡道,“此次我们任务已了,没有必要羁留于此。”
“你打算这么久一走了之?你不打算负责到底么?”史兼清纵身一跃跳到他面前,伸出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终于来了,申如鹤故作诧然问:“负责?负什么责?”
“你……你自己做的事不负责到底,你……你、你枉为君子!”史兼清脸憋得通红,颤抖着嘴唇说出了这句话。
“枉为君子?在下一向不以君子自居,史公子太抬举在下了。”申如鹤拍了拍手,含笑道。
“你!”史兼清气得顾不得什么一代天才该有的风范气度,直接用潋滟指着申如鹤,“你不打算查清当年冰落师祖一案了么?”
“啊!”申如鹤恍然大悟道,援引史兼清的话回敬道,“史公子不是刚才说了‘不劳外人插手’嘛,我们几个南阳峰人介入不太好吧?”
史兼清冷哼一声:“本人刚才说的‘外人’是他们俩!没说你,你是潋滟的第一发现者,你不去谁去?”
江晞适时地前来补上了一刀:“虽然这话呢,讲起来驳了史公子的面子,只不过其实第一发现者并不是大师兄,而是——”说着,他一把揭下了程泠脸上的鬼面具。
刚刚只瞥见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横在程泠面颊上,却听程泠爆发了一声尖叫,幽幽蓝焰从她周身燃起,急促的琵琶声震耳欲聋,如怒如恨,恰似地狱中乱鬼悲号,怎一个难听了得?
“江——晞——我要杀了你——”程泠的伤疤在幽冥蓝火中格外狰狞,整个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暴戾气势。
“我我我,我做什么了?”江晞茫然地看了看手中的鬼面具,抬手扔给她,“这面具还你,不就是个面具嘛,等我回去你想要多少个我就给你做多少个……诶,泠儿,你等等!”
程泠接过了面具,重新盖住了自己的脸,冷冷地甩开江晞献殷勤的手,跳到申如鹤身边注视着史兼清,法术已收但气势分毫不减:“没错,这潋滟剑确实是本姑娘先发现的,你想要带走大师兄就直言,不必以退为进,来来回回兜圈子!”
史兼清又羞又气道:“谁……谁以退为进?谁要带他走了?”
他什么意思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申如鹤微微一笑,假意听不懂史兼清的意思:“既然如此,那泠儿晞儿,我们快走吧,现在还不回去,师父应该等急了。”
“大师兄,你管管泠儿呗,看看他把我打成了什么样!”江晞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脸上还带着火焰的焦痕,原来程泠不是收回了火焰,而是把放出的阴火都一并扔到了江晞身上,“你怎么总护着泠儿,是不是你对泠儿……”
申如鹤根本不用看就能想象到江晞玩味的眼神,以前他对这种问题还能辩解几句,此时他破天荒地沉默无声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谁叫你动了本姑娘的面具?”淡淡的蓝色火焰从她掌心冒出,她刻意把脑袋伸到江晞面前,阴森森地问,“二师兄,阴火的感觉如何呢?想不想再来一点儿啊?”
“大师兄——”江晞拖长了尾音,求救道,“大师兄你忍心看她用火烧毁我这如花似玉的脸么?”
“墨菊?墨玉?”程泠马上说出了一花一玉。
“你才……”
见师弟师妹拌嘴拌个不停,申如鹤忍俊不禁:“你们要再说下去,我就不带你们出来了,我耳朵都快被你们吵聋了。当着外人的面,成何体统?”
被抛在身后的那个“外人”跺了跺脚,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大声冲着三人的背影喊道:“申如鹤,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