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目的无错,但你从根本上就错了。”申如鹤正色道。
史兼清垂着头,黯然无语,他局促地取下头上的玲珑骰,放在手心把玩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申如鹤的话。
申如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刚才把话说得太重,毕竟史兼清是天音馆主,从小到大备受娇养,大抵从来没听过这般的话。他只得叹息,点了香,炉香袅袅,萦绕不绝。
他斟了茶,放到史兼清面前:“史公子请吧。”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史公子放心好了,这茶里没加什么。”
“就算加了什么,只要是你斟的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史兼清总算抬起了头,毫不犹豫将那茶一饮而尽,“你没往里真加什么吧?”
“没什么。”申如鹤轻轻一笑,端起史兼清喝过的残茶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史公子可放心了?”
史兼清像不认识他一样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他,吃惊地道:“如鹤,你不是辟谷了么?”
“存天理,灭人欲,可没说我不是人。”申如鹤微笑,从容地注视着史兼清,“史公子,浅尝辄止,节制适度,方是长久之数。”
史兼清的笑容明显一僵:“你这话当真?”
申如鹤点头:“史公子明慧,自然明白我的想法。”
史兼清苦笑:“你这话故意的吧?我怎么就不懂得节制?怎么就不知道适度?你这话应该去和江晞说去!”
“晞儿就算有心,泠儿也未必依他。”申如鹤不失优雅地开了个玩笑,凝眸看向窗外,一轮半月爬上窗纱,月华疏疏洒落,一地银光,如梦如幻,仿佛置身于仙境,触目所及皆不是人间。
“师父刚才传音,让我明天就回南阳峰,史公子可愿与我一同回去?”申如鹤沉吟良久,终于叹道。
史兼清噗呲一笑:“佳人主动相邀,小生岂有不愿之理?”
申如鹤摸了摸烈阳,终于忍住了用烈阳敲史兼清脑袋的念头,长叹一声道:“史公子,你可别忘了,‘浅尝辄止,节制适度,方是长久’。”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史兼清跳了起来,绕到申如鹤身后,揽着申如鹤的脖子,唇瓣凑到申如鹤的耳根,低声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才用不适度?”
申如鹤觉得自己千万不能给史兼清一点甜头,这家伙,只要给他阳光他就灿烂,给他一个梯子他就能上房揭瓦,给他一点水就能水淹七军,着实不是个省事的。
“好了,这你就别想了。”申如鹤轻轻拍了拍史兼清的头,拍得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头缩了回去,嘴里不断嘟囔道:“如鹤,你把我拍疼了,快来给我揉揉。”
“好,我不会管你的。”申如鹤微笑,扭过身去,不再理他。
史兼清连忙在一旁连连告饶,无奈申如鹤铁了心不理他,他又看不出来申如鹤的想法,只得看着申如鹤神情辨别蛛丝马迹,可申如鹤始终冷着一张脸,不管他用什么手段取悦申如鹤,申如鹤都不为所动。
事情总算回到了正轨。申如鹤思量着,他是记不清之前与史兼清的事,但不代表他不能逼迫自己演出当日的寻常。
对于史兼清,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放,安放这段禁忌之情。
共为男子,禁忌之一;水火相克,禁忌之二;南阳峰与靖水宗,禁忌之三;史兼清天音馆主的身份,禁忌之四。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告诉玄暮这种事,玄暮大抵不会理解,也不会接受。若是两个门派真要靠联姻,这样只会让南阳峰承担极大耻辱,玄暮不会为,他亦不能为。
除非,史兼清用天音馆主的身份。
这怎么可能?申如鹤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心中叹息,天音馆主身份历来保密,就连见人都必须身穿天音馆馆主朝服,冕旒十三,长垂覆面,且周围有灵力保护,让人看不清天音馆主的真实容貌。天音馆执掌修真界大小事宜,仇家不少,如果天音馆主的身份一旦公之于众,那天音馆主会受到无尽的追杀。
为了一己之私而陷他人于绝境,这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就连旁人他亦是不忍,更何况是史兼清?
想着想着,竟微有倦意涌了上来,大抵在赤川用了本命真火消耗太多体力了吧?申如鹤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史兼清见此,脸上不可掩饰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附在申如鹤耳边唤了好几声申如鹤的名字,见他毫无反应,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屋外,立着一道修长的人影。
“准备好了么?”史兼清沉声道。
那人点了点头,递上了一个纸包。
史兼清打开纸包,借着月色看了一看,微微点头,将纸包收入了怀中。
“你做得不错,希望你能按照我的指令行事。”做好这一切后,史兼清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凌寒,威严天成,令人丝毫不敢有反抗之心。
“一切听从馆主大人安排。”
“对了,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史兼清突然问。
那人对答如流:“已经查清了,是她。”
史兼清瞳孔微缩:“你可确定?”
“千真万确。”那人确定地道,口气变得和软了些,“敢问馆主意下何如?”
史兼清眸光闪烁不定,他移开目光,注视着天边的半月,顾左右而言他:“快过年了,这样的日子是不应该沾染血的。”
“属下明白了。”那人道,“馆主觉得,什么日子适合沾染血呢?”
史兼清轻笑一声,避开了那人的目光:“自然是自掘坟墓那天。这些闲事,本就不是天音馆该插手的,我们没有证据。”
“是属下思虑不周。”
“无妨。”史兼清托起一只手,指尖泻下无数流光,“你要记住,天音馆永远不是权力的核心,天音馆的存在是为了制衡。只有懂得制衡,方能维持天音馆的长久,我们不是包庇罪恶,我们只是不能看见一家独大。”
那人不引人察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反驳,但始终隐藏在暗影中,未发一言。
“正道魔道都存,人、妖、鬼同处,才是长久之本,太平久了,人本来就不是能同仇敌忾的。只要不过度,就由他们去,天音馆,这些年插手太多了。”
“馆主所言极是。”
“这有什么所言极是?不过是实话实说。”史兼清脸色突然一变,瞥向赤川方向,当他回头时,却见那人的脸色也变了。
“你也感觉到了,是么?”史兼清低声道。
那人点头:“馆主,我们……”
“不用你动手。”史兼清低喝道,“你带着你的人快撤,别让他们发觉你们的到来!这里有我就行。”
“可馆主——”
“听我的,你们快走!如果你们的行踪泄露,天下不管真相如何,都会扣到天音馆的头上!”
史兼清发布完命令,身形一隐,飞快遁入夜色之中。
……
一阵阴风袭来,暗香陡然惊醒。
他深邃的眸子里彩晕流转,仿佛一个小小的漩涡,在夜幕里呈现梦幻般的色彩。
他摘下了脸上的黑布,又在脸上摸索片刻,缓缓揭下了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虽然苍白毫无血色,但依然不掩其貌美惊人,与程泠、端木林比起来并没有差到哪去。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有些人隐藏自己的容貌是嫌丑而不愿看见,而暗香则是因为太美。因为过于女性化的容貌,他不得不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真实容貌。
而现在不用了,他想要去见一个人,用他的真实容貌。
暗香看了看怀中的水冥石,轻轻把它放在桌子上,快走几步,掩上了门。
他飞快在夜幕中行进着,毫不犹豫直奔一个方向而去,似乎那个方向有什么潜在的可怕引力,让他不得不去。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现在他所在的位置,正是离赤川最近的一个村落。
村落洪水滔天,入耳哭号阵阵,不过诡异的是,水已经这般飞速上涨,没有逃亡流窜的人。
只有绝望的哭声。
转瞬之间,水已经没过了暗香的脚踝,水位还在不断上升着。
暗香挥剑,一剑洪水稍退,另一剑后,密密的藤蔓拔地而起,在空中鞭子一般挥舞穿梭,吸食着这泛滥的洪水。
暗香轻功一提,踏水奔向村中,在村口,几具尸体顺水漂出来。随着他深入村庄,死尸越来越多,由开始的一具具,变为两三具,然后就是乌乌泱泱一片尸山,都是溺水身亡。
暗香跃上尸山,尸山后站着一个人。
这人眉目敦雅,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可他看上去有多宽厚仁慈,但做出的事却有多令人发指。
他周围灵力波动,不断引着赤川之水流入村庄,引着它们摧毁村中的万物,不管是树、是房屋、是家禽家畜……
一一不放过。
“师兄,是你么?”暗香薄唇抖了抖,飞身闪到那人面前,死死抓着那人的衣襟,“师兄,快停手,快停手啊!”
疏影木然把他推到一边,就在此时,无数尸首霎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逆水而上,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围拥而来。
无数双眼白死死盯着他们,诡异死寂。
远处,一双乌黑亮丽的眸子注视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看你的了,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