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散时,已是夜凉如水,满京都的华灯也还在勤勤恳恳地燃着。荆子棠一出宫门,便喊了声掠影,看见他在自己旁边现身放下心来。
有掠影大大在身边,多黑的夜路都是好走的大道。
盘算着假装忘记宋裴与他说的话,偷偷开溜时,身着丞相府属官官服的人已走近荆子棠身边,对他行一拜礼,恭声道:“下臣丞相府钟映见过津平侯。”
荆子棠一愣:钟映?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呢?这是在原著哪部分看到的名字来着?
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荆子棠压下心中疑惑,自己想不起来时的名字想来也没有多重要。
“不必多礼。丞相可是有何吩咐?”
钟映道:“丞相请侯爷同乘马车。”
荆子棠内心表示强烈拒绝,嘴上却非常苦逼地同意。
钟映帮荆子棠掀起车帘,方老爷子正端在马车中,周身气势强大,眉眼不怒而威。
荆子棠觉得自己见方丞相有种小时候见班主任的感觉。
“丞相近来身体可好?”顶着方丞相的强大气压,荆子棠问。
方老爷子“哼”一声:“还能看你这祸害几年。”
依旧是如此耿直的说话风格!
荆子棠一噎,想了想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往后必定洗心革面,向丞相看齐。”
方老爷子还是冷冷地看他一眼,显然不怎么相信,又道:“你那名单还少一个陈温。”
这个嘛……
陈温是哪个小喽啰?荆子棠内心有一个小人泪流满面:完全不知道啊,再问下去就得卑微地承认错误了。
“有何问题?”方丞相见他不回答,疑惑道。
“没有没有。”荆子棠忙道:“回头就添上。”
正提前酝酿着认错时悔恨加诚恳的感觉,方丞相却转移话题了。
“听闻侯爷一直贪恋汝南的景色。”
荆子棠闻言犹豫地点了点头,这阴鸷乖戾的原装货还喜欢看风景?
“朝廷遣往汝南赠礼的使臣尚空缺。侯爷有意吗?”方谭道。
荆子棠抿唇,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汝南是燕国异性藩王段氏的封地,汝南王也是众藩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
不幸的是那都是前汝南王留下的底子,现在位的汝南王段邵并不成器,任朝廷搓扁捏圆,家底也被败的差不了。
总结来说,上任汝南王有多英明神武,现任汝南王就有多烂泥扶不上墙。
荆子棠想至此处,忍不住“啧啧”两声:好巧不巧,那汝南王段邵正是段清寒的异母兄长!
原说帝王寿宴赏给藩王的东西,必得派一位能言善辩、会敲打的能人做礼臣。
而如今劝荆子棠去汝南的缘故,明显不是所谓的什么看风景,原因嘛,大概有两个。
一则汝南王段邵无能,去往汝南的礼臣走过场,何人都可以,荆子棠就算是个傻子方谭也放心。
二来是最重要的一点,汝南山高水远,来去需得费上一个多月,方谭可乘荆子棠不在的这个机会好好整一下朝堂的风气。
这是明明白白着赶人呢。
荆子棠默然半晌,转念又想:以方老爷子的性子可没有这份细腻的算计!
低头理了理自己丝毫不乱的衣袖,不经意地间瞥了一眼安静坐在旁边,低眉顺眼的钟映:好小子,能让老爷子这么听他的话。
方丞相见他许久不答,有些不耐:“到底如何?”
被人算计了自然不会太舒服,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事倒真恰随了荆子棠的意,原装货与江易的关系实在让心里能装下大象的荆子棠也接受无能,能躲一阵缓缓最好。
是以荆子棠抬头笑道:“去。有丞相在京都,子棠着实安心。”
方谭满意地点点头:尚算乖巧。
荆子棠张嘴,想接着再贫两句,耳边却突然贯过“铮”的一声,瞬息间一把凛着寒光的剑穿过车帘直直地刺向方谭。
荆子棠与钟映根本不及反应。
倒是方谭宝刀未老,几十年的武者生涯让他身心敏捷,立马侧身躲过,一把抽出自己身侧的剑,将已插空在马车上的剑劈断。
只是杀手显然不会只有一人。
“咔喳”一声,整个马车裂开,四周檀木质的车身裂开,林林落落散了一地。十数名黑衣人以方谭为目标迅速围住。
荆子棠惊惧不已,回神时已被掠影一把扯出方谭身边数丈之远。
“快去帮丞相。”荆子棠站稳后推开环住自己的掠影。
掠影明显不赞同地看他,情形太乱,他怕自己离开荆子棠,荆子棠会出什么意外。
荆子棠急急道:“这不是要我命的人,你放心去。我还是能自保的。”
好歹学生时期自己也是能一挑五的大哥。
车夫已被刺杀身亡,钟映是文官,早早地被方谭踢开自己身边。而方谭自己渐渐力不从心,被身边的杀手划过数剑,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
一道残影从荆子棠眼前闪过,再看是掠影已经出现在方谭身边。
掠影大大这身手,牛批!
“留活口!”荆子棠忙补充。
不知是否因为他的这句话被分了心,掠影手臂上被黑衣杀手的剑划过一道。
索性并不影响什么,黑衣杀手很快便发现根本敌不过,逃的逃,自杀的自杀。
虽然他们走了一条极偏僻安静的街道,但因帝王寿宴,满城华灯,还是很快有人发现。
方谭誉满天下,那些人认出后报官的报官,帮忙送医馆的也连忙找马车。看着一大群人围着方谭,荆子棠笑了笑:省了自己的事了,若没有这群人自己得忙到半夜。
掠影从人群中退出,安静地站在荆子棠身边,表情有些低落。
荆子棠看见他后忙翻上外衣袖口,用剑割下一块柔软的里衣,帮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
抬眸看见他的闷闷不乐的神色,问:“不开心?”
“他们牙里藏了毒。”声音有些委屈,连眉都微微蹙了起来,仿佛一个孩子认真地打一局游戏,临到胜利关头,却发现对面开了挂,所有的努力顷刻毁于一旦。
荆子棠轻笑着安慰道:“没留活口也不重要,你没事就行。”
掠影沉默,皱着的眉却又加深了些,显然还在锲而不舍地纠结着这件事。
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荆子棠试图扯开这件事,又问:“刚刚被划了一下是因为我同你说话吗?”
掠影点了点头。
荆子棠惊讶,这、听人讲话就会分神……太危险了吧。
“那对手同你讲话怎么办?”
掠影静静道:“我只听你说话。”
荆子棠一愣,看着他舒缓下来的沉静眉眼,心口不知何故突然软的一塌糊涂:“那我以后就知道了,不会再让你因为这个受伤的。”
掠影讷讷地点头,看了看包在手臂上的白布,觉得好像侯爷对自己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
回到侯府,月聆点着灯帮掠影仔细地处理伤口,因为掠影身份的特殊,他的事情一直是月聆一手包办的。
等慢慢将衣服与手臂分离,清洗过后,荆子棠才发现剑刃锋利,看似轻轻一道,实则已经入骨。于是呼吸一窒,说不出来话。
月聆倒是反应如常,只轻轻道了句:“有劳掠影大人了。”
暗卫身上多重的伤,月聆都见过,自荆子棠十五岁不在皇宫读书起,到如今六年,暗卫身死两位,掠影是第三位,也是实力最强的一位,训练暗卫的武者评价:此等天赋,百年不遇。
前两位暗卫的死固然与自身实力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前朝的云波诡谲、腥风血雨,身处其中的人无一人能避过,前朝后宫无一幸免。
从先帝九子,最后只剩下一个江易和当时年幼的九皇子江锦便可见一斑。
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
月聆自然不是惋惜前朝时逝去的人,惋惜的是自己身边这位从小跟着长大的侯爷,从前那么明朗的少年。
犹记老侯爷的尸体运回府中时,荆珞睁大眼睛,满眼赤红的血丝,却没有一滴泪的模样。
也从那时开始,荆珞身边的阴郁在慢慢地叠加着,一层一层地到现在可以吞噬掉掉一个人的地步,冷漠的让人发颤。
月聆甚至一度在想,只要侯爷开心,做了事都不重要,只是想要回那个会远远冲自己招手,声音清朗的明媚少年。
荆子棠不觉月聆心中所感,看着掠影的伤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嘴里有些干巴巴的感觉,道:“要不我带掠影去医馆吧。”
月聆闻言歪头看了看荆子棠,看他满脸忧虑,不知所措的模样,突然觉得最近的侯爷有从前的影了。
她眨了下眼睛,眼尾带上了些笑:“侯爷且放心,处理外伤奴婢算是行家了。”
荆子棠犹豫地点了点头:月聆什么都做的妥帖,应该成吧?
*
京都的水太深了些,以前读着原著心里眼里只有男主段清寒指尖轻点,理智冷静的果决睿智,如今身处其中荆子棠才倍觉劳累,看见自己柔软的床塌便猛扑了过去。
周公迫不及待地要找我下棋了!
等全身都裹在了被褥中,慢慢放松下来,荆子棠却发现自己失眠了。脑子里一会儿江易在自己眼前慢慢放大的脸,一会儿掠影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一会儿方丞相被刺杀时剑拔弩张的场面……
荆子棠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东西甩出去。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现在不好好睡觉,明天拿什么精力去应对一件又一件的糟心事!
不过方谭遇刺,自己虽说因为掠影的缘故算是帮了大忙,可归根结底,方谭险些遇刺身亡却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本来自己若是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方谭现在已该安然无恙地卸甲归乡,哪里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荆子棠烦躁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自己这样插手,不知最后结局会与原著差多少。
怎么这么倒霉呢!为什么不能穿到一个法治社会,至少不用天天担心小命不保啊!
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前世,那么大的火势突然而起,若是非人为,才真是稀奇。好吧,反正法治不法治,反正自己都要担心小命就对了!
荆子棠长长地叹口气,现下方丞相遇刺,看着伤势不轻,需要静养,那么那啥子汝南礼臣自己也是万万不能做了,毕竟不能丞相卧床,副相又远离京都。
虽说现在实权在宋裴手中,自己只是做个吉祥物……
月聆已为荆子棠熄了灯,房中漆黑宁静,还有燃着的安神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荆子棠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猛然从床上坐起,声音迟疑地喊了句:“掠影?”
下一秒,一阵暗风从窗户掠过,停在了房中。
荆子棠:“……”
还真在!
他摸黑下床,想去点灯,走了两步,腿却狠狠地撞在了桌子上,猛然而来的疼,疼的他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终于放弃,道:“掌灯。”
片刻,一盏灯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微弱的光芒摇曳晃动,让荆子棠看清了面前窄袖黑衣的掠影。
荆子棠:“……”
这点个灯都比自己利索……
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不是逼着自己当废物吗?
不过话说回来,动动嘴就能解决事情的感觉有点爽哈。
“不去睡觉吗?”荆子棠着白色里衣坐在床沿轻声问他。
掠影疑惑地看着他。
话虽是问了出来,理由到底是什么,荆子棠也能猜出来,暗卫从来都是一直在主人身旁保护,晚上大抵也在门前或者房顶浅眠,有一点动静都会惊醒的那种。
怪不得暗卫的寿命都不长久,从小追求突破身心极限的训练,出师后要挡刀挡剑,连晚上都不给人好好休息。
就像把暗卫当作了有使用保质期的剑刃一般。
荆子棠可没有虐待员工的倾向,跟他打商量:“找月聆帮你收拾出一间房间去睡觉好吗?”
掠影一怔,反应了好久,摇了摇头。
荆子棠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危,接着道:“晚上侯府都会有侍卫值夜的,安心。”
掠影还是摇头,认真道:“他们很弱,你也很弱。”
荆子棠:“……”
这大实话说的真让人无从反驳!
知道掠影脑中对保护自己的安危有奇怪的执着,索性也不再劝,上床躺在了最里面,朝掠影招了招手:“熄灯,过来,躺下。”
虽然荆子棠是觉得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上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动作实在有些不禁描述哈。
掠影迟疑地灭灯,迟疑地走过去,迟疑地躺下。
荆子棠:“……”
怎么有种强抢良家妇女的感觉。
大度地把自己的被子分给掠影一半,荆子棠也不再想其他,很快便睡着了。
掠影却怎么也睡不着,听着旁边匀长的呼吸声,鬼使神差地凑近上去。
荆子棠睡觉不安稳,一个翻身手臂搭在了掠影身上,随手将他揽在了怀里,许是错当做了自己经常抱着的枕头。
掠影全身坚硬,任他揽着,没有动弹。慢慢放松下来时,闻见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花香混着一些奶香。
这个发现仿佛让掠影很兴奋,主动往他的怀里拱了拱,去呼吸这个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