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有匪君子
苏呵呵2020-06-12 14:194,666

  时值京都柳絮翻飞,洋洋洒洒飘了满城。

  东城门口,马车行人川流不息,一辆不起眼的青蓬双辕马车缓行过城门后,马夫顺着官道提了速继续驾车。

  荆子棠坐在软垫斜倚在身后的车壁上,笑意吟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掠影。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玄黑色的棋盘,棋盘上的线是略透明的白金色。灰白两色棋子,每粒棋子底下都镶嵌了一点磁石,可保证在行车中棋子稳落于带铁的棋盘之上,且不再移动。

  荆子棠百无聊赖地一边教掠影下棋,一边同他对弈。

  一局末了,荆子棠毫无欺负新手的自觉,笑道:“你要输了。”

  掠影低头看了看手中晶莹剔透的玉制白子,又看一眼对面笑的没个正形的主子,嘴唇动了动,却是沉默下来。

  荆子棠便道:“我无论同你说何话,你都要有答话,不然以后离了我谁还能听懂你说话?”

  掠影心里暗暗疑惑,暗卫是要终身追随于主人,与主人同生共死的,怎么会分离呢?

  不过,看见荆子棠敛了几分笑意的神情,掠影还是道:“不要下棋。”

  他盯着手里的白棋子,语气认认真真。

  荆子棠却笑开了,饶有兴致地教他:“要说我不想同你学下棋。”

  掠影便看着他笑,听话地重复一遍:“我不想同你学下棋。”

  “很好。”荆子棠欣慰地夸赞一句,一手敛袖将黑色棋子收回手边的棋笥中,道:“你的也赶快收走,咱俩再杀上两局。”

  掠影闻言轻皱了眉,微微偏头盯着他收棋子,第一次疑惑自己心中所想与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否含义一致。

  荆子棠佯装不知他心中所想,问:“怎么还愣住了?”

  顿了顿,掠影一字一字、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不想同你学下棋。”

  这时,荆子棠已经收归完黑子,听他说完后,便将黑子棋笥放于他的手边,又拿起白子棋笥收拢白子。

  他道:“那我不教,咱俩各下各的。”

  他不想同他学,他就不再教。

  听来合情合理,但掠影总觉得哪里不对,等荆子棠收完白子,催他再来一局时,他才突然忆起自己最初的意思,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被荆子棠绕了。

  他气闷地一推棋笥:“不要下棋。”

  荆子棠连忙俯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棋笥,啧啧两声后,惋惜道:“如今我都哄不住你了。”

  悻悻地把棋笥收回来。

  马车却也缓缓地停下。

  荆子棠将棋笥收进旁边的暗格,出声问:“何事?”

  架车的马夫张德朗声回道:“宋淳大人站在前面。”

  这是恰好与宋淳调任的时间撞在一起了?

  荆子棠起身,掀起车帘。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官道旁树木葱茏苍翠,尽管是在京都城外,依旧飘着雪般的柳絮。

  宋淳立在其中,一袭月白直襟衣衫,玉簪束发,衣带当风。看见荆子棠出来后,宋淳温润清朗的眉目弯了起来。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荆子棠放下车帘的动作停了停,心里冒出一句:这月白色的衣服倒是极般配宋淳。

  宋淳拱手道:“见过小侯爷。”

  荆子棠跳下车,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平平无奇的马车,奇道:“你是如何知道是我的?”

  他此行为了避免麻烦,只带了掠影和一名车夫,连东西也没带多少,除了衣物和盘缠,便是一道圣旨和自己的印信。

  荆子棠自动忽略自己还带了不少段清寒做的糕点和一堆消遣的玩意儿。

  宋淳道:“这前面驾车的张德我倒是有过一面之缘,曾任过细柳营的副将,后来调任了左禁军。”

  江易的本意是要荆子棠带一队禁军的,被荆子棠婉拒,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连自己的府兵都嫌带着麻烦,何况是禁军呢。

  再说,有掠影在,若掠影都拦不住刺杀的人,那带多少人都是扯淡。

  荆子棠回宋淳道:“这张德确实是禁军的人,身手不错,对永安的路也熟悉,所以就带着了。”

  敛了敛被风吹乱的衣袖,宋淳又道:“看小侯爷心情不错,不知方才做了什么?”

  “与身边的暗卫下了棋。”

  宋淳笑意清浅:“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也与侯爷对上一局?”

  荆子棠内心自然是拒绝的,宋淳与原装货相熟,他又不知原装货的棋艺如何。再说,一看宋淳这模样便是棋中圣手,而自己只是前世在读大学时浅学过棋,对上掠影那种小白还好,与宋淳过招,怕是要被惨虐。

  只是话到这种地步,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荆子棠道:“求之不得。”

  神他妈求之不得!

  车轮压过车痕,继续朝南而去。

  马车内掠影早已不见身影,他们一局棋下了大半个时辰,双方势均力敌,荆子棠还隐隐有胜出的趋势。

  这下荆子棠明白了,他夹着棋子的手指停了停,又将棋子放回棋笥内。

  宋淳抬眸,不解地看他:“怎么了?”

  荆子棠道:“不下了,你一直谦让于我,一点快感都没有。”

  他在这边绞尽脑汁地与宋淳对弈,宋淳在那边却气定神闲地让着他,心里没有不爽自是不可能。

  是以,又补了句:“宋大人果真棋艺无双,一局碾压式的棋局被您生生拖了大半个时辰。”

  也不知说出来究竟想气谁。

  宋淳倒是神色如常,仿佛司空见惯了他这副模样,调笑道:“我若不让着小侯爷些,回头小侯爷输了,怕是要把棋桌给掀了。”

  宋淳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是暖的,在略显昏暗的马车内,笑起来时比平常更要温柔上三分,语气中带了浓浓的宠溺。

  荆子棠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鼻子陡然一酸,心道:有宋淳这样的哥哥,怪不得宋裴脾气不好,想想自己前世的脾气也不比宋裴好到哪里去。

  有些情绪说上来就上来,毫无征兆、不可阻拦,决堤一般顷刻间冲破荆子棠的防线。

  荆子棠忙低下头掩住情绪,假装归置棋子,一滴泪却直直砸下,连在眼眶转圜一下都没有,只稍稍沾了眼睫。

  荆子棠一边觉得胸口抑的生疼,一边却又闷闷地想:完球了,这次要将脸丢干净了。

  想着,大不了说自己眼睛里进沙子了,鼓起勇气正准备抬头,一只干燥温暖的手却突然伸了过来,微微屈起,轻划过他的眼睫。

  还隐隐能瞥见月白的衣袂。

  荆子棠这下连喉咙都疼了起来,声音哑哑的:“你做什么!”

  宋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满脸掩都掩不住的心疼,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荆子棠强忍着泪,抿唇看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良久,宋淳轻轻地说:“对不起。”

  荆子棠眼中的泪肉眼可见地开始汹涌积蓄。

  其实,本来也没多难受,左右不过一滴泪的事。那滴泪流下了,下一秒,荆子棠就能生龙活虎地再跟宋淳瞎掰上三百句。

  可宋淳偏偏要那么温柔地安慰他,用眼神直白地告诉荆子棠他的心疼,让荆子棠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

  这种委屈的感觉一出现便迅速蔓延,弄得人全身难受,积郁心头无法排解,眼泪也开始像断线的珠子,如何都止不住。

  荆子棠嘶哑着声音说:“混蛋,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宋淳呼吸窒了窒,觉得他的眼泪像针,一根一根扎在自己心口,痛不欲生。

  他微倾身过棋盘,拿自己的袖口为荆子棠擦着脸上的泪痕。

  真的对不起。他想,父亲去世,不在你身边。江易大婚,不在你身边。孙萱死时,不在你身边。

  可明明我最难过时,你都在。

  荆子棠哭着哭着眼睛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靠身体迟钝地察觉到宋淳将他抱在了怀中。

  于是,委屈更甚,泪水更多。

  宋淳将他环在怀里,微微侧眸,看了一眼歪在自己颈窝上的脑袋。

  他很想做些什么,好让荆子棠不再这么难过,可却他好像又什么都做不了。

  过了许久,听他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才觉自己心口的刺痛也渐渐轻下来。

  宋淳开始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

  宋淳此人是三千圣贤书养出来的温润君子,也是三千圣贤书沁出来的固执性格。自小若认定一件事,便谁都不能令其改变。

  好在宋淳虽固执,却也是完完全全照着父亲宋显的心意长的,聪慧稳重、清正自持。

  他会是天下学士瞻仰的标杆,亦会是令天下人敬仰的圣人。

  可是,宋淳不想做学士楷模,更不想做圣人。

  帝师宋显不知从何时起,心目中近乎完美的继承人开始出现了偏差,他读书更偏爱兵书,他喜欢跟着自己的挚友方谭跑到军营,也学会了反驳自己给他制定的未来。

  宋淳自小乖巧,从没有见过宋家家法,而一次见时,手心就差点被打烂。

  下学后,也第一次同自己父亲赌气,留在行止斋,没有同他回去。

  荆珞顽劣,从上课开始睡,睡到下课后许久。

  一觉醒来,日薄西山,伸了伸懒腰,准备离去。

  这时,宋淳还脊背挺直地坐在位置上抄写着父亲昨日罚下的字。

  睡意朦胧的荆珞走的踉踉跄跄,从宋淳身边经过时,一不小心用腿狠狠撞上了宋淳的矮桌。

  “哐当”一声,宣纸、墨、砚台、书本连带宋淳手中握着的笔全部洒在了地上。

  “嘶——”荆珞倒吸一口凉气:“真疼。”

  宋淳没有回应,连眼神都没动一下,还是定定地落在已经被撞歪的桌子上。

  “抱歉。”荆珞揉了揉自己的腿,继续往门口走。

  快走到门口,却突然察觉不对,按宋淳平常的性格,这时候不应该回句:“没事。”接着再忧心地问他,有没有撞伤之类吗?

  荆珞回头,看见宋淳背影挺直地跪坐在原地,目光低垂,也不知有没有落在地上洒的那一摊东西上。

  荆珞不可思议:不会吧,这宋淳竟是生气了?

  于是立马调头,将宋淳的桌子扶正,又将东西都拾上去,回过神来看宋淳,却见他还是那副样子,凝眸盯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荆子棠半蹲在宋淳面前:虽然自己能把宋淳弄生气,说出来是一件极有面儿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将宋淳惹怒,在别人看来,自己得是有多混。

  不过是撞了他的书桌,歉也道了,东西也都捡起来了。

  荆珞实在觉得他不至于这么生自己的气,便问:“你是同别人赌气还是生我的气?”

  宋淳不言,仿若听不见。

  荆珞撇撇嘴,攥着他的手腕,将捡起来的笔塞进他手里,力道有些大。

  宋淳疼的全身一颤,劈手将笔甩出去老远,荆珞这才看见宋淳的掌心,立时吓的语噎。

  荆珞从来都是不学无术的代表,经常性地被先生罚手板,可是罚过最狠的不过掌心火辣辣地肿疼上两天。

  哪像宋淳的掌心,连肿起来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打的血肉模糊,甚至隐约还在渗血。

  荆子棠瞬间觉得自己的掌心也在跟着疼,抿了抿唇胡乱搓了一把自己的手后,问:“这是先生打的?”

  见宋淳不回答,他挠了挠头认真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你不是他亲儿子?”

  说完还不知死活地觉得自己说的甚有道理,继续道:“我就说嘛,宋显整天凶的要命,怎么会有你这么没脾气的儿子。”

  宋淳这下倒是有了反应,抬眸凉凉地看他。

  荆珞被他看的一愣,莫名觉得宋淳想让自己滚,只是被多年的修养压着没有说出口。

  他很有眼色地咧嘴笑了笑,道:“我这就走。”

  待荆珞走后,宋淳起身捡起了笔,坐回来继续抄字,没抄上半张,荆珞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手里攥了一个小小的瓷罐,另一只手拎了一包棉团。半蹲在他面前笑,应当是跑着过来的,呼吸声比平时重很多。

  他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桌子上,一把抢过宋淳手里的笔,语气有些凶:“抄什么抄,手都这样了。”

  接着握住宋淳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掰直他半曲着的手指,道:“我平时也经常受伤,这是太后着人专门给我配的药,还挺管用。”

  他指间的棉球蘸了药,堪堪要触碰到宋淳的掌心时,宋淳胳膊一歪,躲了过去。

  荆珞抬头瞪他,紧拧着眉:“做什么?”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太阳仅剩的余晖透过窗棂打进来,恰好将荆珞完完全全笼了进去。

  映的少年眼角眉梢带了发亮的星星点点,连眼眸都成了浅浅的琉璃色,长睫轻扇如蝶翅,说不出来的好看。

  宋淳想说,这是罚下来的伤,是不允许上药的,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荆珞强硬地将他的手又拉过来,语气带些哄人的意思:“我轻轻涂药,不会疼的。”

  宋淳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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