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外的梨树上仅剩的白在风中摇摇欲坠,眼见着就要落光。
荆子棠收回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信上,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坐的烦闷,便决定自己亲自去送信,顺便也出去散散心。
于是站起来理了理衣襟,将信收进袖中,信步走出去。
刚踏出门槛,远远地望见走过了一个少年,走近时,看他笑的眉眼弯弯,停在自己面前,问:“哥哥这是去哪里?”
近来段清寒颇喜欢缠着荆子棠,几乎每日都从书院回府来住,回来的早的话,便是今日这时间,即便是荆子棠呆在书房忙公务,他也要陪在旁边,静静地看会书,抄些字。
回来的晚的话,荆子棠都准备睡下,他也要来看荆子棠一眼,说句:“我回来了。”
如此黏着自己,荆子棠自然也是不会烦的。
段清寒此人,相貌赏心悦目,性格乖乖巧巧、善解人意,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悦耳。
荆子棠又没毛病,怎么可能不喜欢?
看着段清寒脸上轻松愉快的笑,荆子棠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舒爽了几分,回道:“我出府一趟。”
段清寒眼睛一眨,问:“我可以一同去吗?”
比姑娘还好看的段清寒眨巴下眼睛,满眼碎碎的星子,熠熠生辉。十级颜控的荆子棠瞬间觉得自己像冰雪一般都化开了,温声道:“走吧。”
段清寒便开心地说:“好。”
*
京都夜色微醺,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明。
街摊、店铺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小贩吆暍,杂耍遍地,连孩子也提这花灯穿梭在人群里,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荆子棠呆呆地看着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如同潮汐的街道。
这燕国京都的繁华确实举世闻名,但今天这情形有些繁华过头了吧。
于是转头问身侧的段清寒:“今日这是怎么了?”
段清寒映了满目灯火的眸子回过来看他,微微一笑:“哥哥许是忙忘了,今日是花灯节。”
花灯节?这么稀罕的节日,荆子棠庆幸自己亲自出来送信,赶上了这热闹的晚上。
思索一番道:“我们先去一趟相府,然后回来再逛逛街市,好吗?”
段清寒点头。
走过城中河,正有许多人在放天灯,雪白的灯笼,点上烛火,染成了橘红。
灯侧身上用黑色写了或长或短的意愿,一盏一盏升上沉静的天空。
万古广寒与清虚都被这暖色的天灯沾染上了烟尘气。
荆子棠不由得抬头多看了两眼。
段清寒察觉,问:“哥哥也想放天灯吗?”
想是自然想的,奈何两袖清风,于是问段清寒:“你装钱了吗?”
无论是书院还是侯府都没有用钱的地方,段清寒自然也不会装钱:“没有。”
荆子棠皱了皱眉,不死心地摸了摸袖袋,除了那份信,还真摸到了一个冰凉冰凉的方正玩意儿。
取出一看,原来是早上宋裴交于荆子棠的印信,说是让他往哪个公文上印一下来着,这要不是摸出来,都是把这回事给忘了。
克制住将宋裴的玉制印信抵押在这的冲动,道:“走吧,先去送信。”
想着就将信送到相府门口,不进去,再回府去取一趟钱,时间还来的及。
只是刚走到相府门口,却遇见了熟人。
钟映笑吟吟地见礼,问:“侯爷如何来了?”
荆子棠暗道倒霉,这都被钟映看到来了相府,不进去怕是不合礼貌,在相府呆上几个时辰,放天灯就与自己无缘了。
早知道该把宋裴的印信押在那儿。
荆子棠道:“来与丞相送封信。”
不出意料,钟映道:“那侯爷与下官一同进去吧,正好宋二公子也在。”
心不甘情不愿,面上却笑嘻嘻地走了进去,果然看见了宋裴。
宋裴上上下下地扫他一眼:“来做什么?”
这话说的他好像不能来一样。
荆子棠当然不可能在方谭面前与宋裴吵嘴,只道:“来与丞相送一封信。”
宋裴问:“什么信?”
荆子棠将信双手交于方丞相,态度良好:“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差点害了丞相性命,下官愧疚不已。”
宋裴在旁抽抽唇角,仿佛忍住什么没说。
荆子棠瞥见,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脸皮厚、不知羞、装的人模人样……
荆子棠实在不怎么在乎,笑意盈盈地回看他。
宋裴便又撇了撇嘴。
方丞相接过他的信,这次对他的态度倒是好了许多,道:“知错能改就好。”
平平淡淡的语气,似乎还带了些安慰的意思,荆子棠差点热泪盈眶,搭上一张脸和半条命终于让方老爷子对自己有所改观了!
老爷子戎马一生,桃李满天下,军中、朝中都有极高的声望。若得了他的偏爱,说不定江易发现自己不是原装货的时候,方丞相还能护下自己的一条小命。
荆子棠暗搓搓地决定继续再接再厉。
在相府呆了大约两个时辰,听方丞相与宋裴谈了许多事,其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便是剿匪与宋淳将要调任西南,九燕学院院首之位便要空下来。
前一件事基本已经内定荆子棠,后一件事的人选却难。
荆子棠道:“我看小宋大人可以担此重任。”
宋裴眉梢一挑,毫不谦虚:“我也觉得自己可以,只是御史台你自己可以吗?”
这个……还真不可以,许多业务自己还不太熟,不能离了宋裴。
荆子棠想了想,挽救道:“近日从充州调来孙云白不错。”
孙云白,礼部尚书长子,孙萱之兄,苗根正红的书香门第,人品贵重、能力突出。
怎么看怎么合适。
闻言,方丞相与宋裴皆沉默下来。
半晌,方丞相出声:“确实不错,不过资历尚浅,恐怕担不起。”
与宋淳一般年纪的孙云白却被说担不起九燕书院院首一职。
自然原因也够充分,从九燕书院出来的人入朝为官少不了要称自己曾经的院首一声师座,算是半个门生。
而朝中大部分朝臣都曾于九燕书院读书,是以院首一职虽无实权,却也是权重之职。
宋家三代帝师,宋淳差不多也是内定的下一任帝师,本就是要在文渊阁为众臣延经讲学的人物,自然不会有计较资历一说。
若说礼部尚书还可以,但孙云白确实差些。
可大聪明荆子棠没别的优点,就是脑子好使。
在方丞相和宋裴苦恼之际,悠然道:“这好办。”
两人闻言都看向荆子棠。
他继续道:“将九燕书院司业一职,分为正副两职,原来的司业调为副职,孙云白调做正司业。”
“虚设院首,只予孙云白院首之实,等再过上几年,若他还任职于九燕书院,那么便再予其院首之名。”
若孙云白调走了,再寻新的院首也不迟。
方丞相和宋裴听完皆是侧目,连安安静静站在方相身后的钟映都忍不住惊异,定睛瞧他。
荆子棠被他们看的一愣,自己身为御史大夫,三言两语解决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在业务之内吗?
还是自己说错了?
荆子棠忐忐忑忑:“行不通的话也别当真。”
“没有,这是个好办法。”宋裴不见外:“只是料不到你竟真有身任御史大夫的能力。”
按着荆子棠的性格,必得意洋洋地回一句“那是。”
可看了看旁边的方丞相,最后还是谦逊温和道:“小宋大人过奖了。”
坚决不能在方老爷子面前崩坏形象!
宋裴看的见荆子棠压下的得意,刚想出言揶揄两句,却又听见他接着道:“那此法还请丞相与陛下提,下官近来公务颇有些繁忙,怕是顾不上。”
方谭不疑有他,道:“也好。”
宋裴却在旁边满脸嫌弃:你公务繁忙个屁,大部分都压在我这了。
荆子棠装作看不见宋裴的神色,开玩笑,那可是孙萱的兄长,他自己去说,万一江易那变态脑子一抽,误会了什么,自己可就冤死了。
人呢,惜命才会长命。
*
与宋裴一道离开相府,刚出相府门,荆子棠就道:“身上带钱了没,借我用些我身上从不带钱。”
荆子棠心道:不借的话,就把你的印信押那儿。
却不想,宋裴倒是爽快地把自己的钱袋掏给了他。
荆子棠激动地接过来,撑开钱袋一看:几个铜板正可怜巴巴地躺在钱袋底。
荆子棠:“……”
荆子棠皱眉:“你这闹的好像我津平侯府还不起钱一般。”
宋裴白他一眼:“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身上不带钱吗?这还是昨日帮兄长买琴弦时剩下的,忘记取出来了。”
荆子棠想:也是。
道:“那就这吧。”想来也够放天灯的。
在旁静静看着的段清寒又悄悄拉了拉荆子棠的衣袖。
荆子棠回头:“怎么了?”
段清寒笑了笑:“快些去吧,再晚些人家都要收摊了。”
*
赶到城中河时,人确实少了很多,不过空中飘着零零落落的天灯也是极好看的。
荆子棠买了两盏,巧好把钱用完。
提笔写愿后,段清寒从花灯后探头问:“哥哥写了什么?”
荆子棠将灯转过来,大大方方地给他看。
没有仿原装货的,而是用的自己的笔迹。
前世握着硬笔,笔迹尚飘的到天边,更何况如今是提了毛笔。幸而字体结构很好,看来算的上清隽飘逸。
只写了两行: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在荆子棠看来这是多么朴实无华的愿望,只希望年年岁岁自己的小命都在。
段清寒却看的愣住,原先不知道写什么的他看见这句话却突然知道了自己到底想写什么。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一直陪着哥哥,哥哥也一直陪着自己。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荆子棠见他失神,出声问:“你写了什么?”
段清寒清醒过来,挠了挠头:“我还没有写。”
又解释:“今日哥哥这字写的真好看,清寒看得都失神了。”
“净会哄我开心。”荆子棠道:“想好要许什么愿了吗?”
段清寒想,若是把自己真的愿望写出来,哥哥会不会觉得自己厌烦?竟想一直赖着他。
纠结许久,终是提笔,落下端端正正的四个字:
四海升平。
荆子棠星星眼,心道:不愧是可以称的上千古一帝的男主,这格局就是跟自己不一样!
天灯慢慢从荆子棠手中升起,夜色鸦黑沉静,连原来的弯月现下也被薄云掩住,那零零落落的灯光便显更加明亮。
荆子棠抬头看着两盏灯的飘动,段清寒也看,只是看着看着却又不自觉偏了头。
于是,眼里只剩下旁边眸中灯火闪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