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淳离开时,外面起了风,荆子棠明明好端端地在书房呆着,月聆却还是来为他添了件外衣。
还关了窗扇,道:“侯爷现在身上有伤,一定不能再着凉。”
荆子棠有些想笑。
这完完全全就是保护过度了。
一个好端端的人哪有那么娇弱,吹一吹风就要倒。
他不知的是,月聆见过他所有脆弱的模样,甚至四年前偷偷躲在远处,用力掩唇捂着哭声,看着他于大雪翻飞,一地银华,素色单衣,叩拜护国寺三百阶梯。
那个不信鬼神的张扬少年用最虔诚的姿态祈求惦念之人平安归来。
荆子棠想着等月聆走后,再打开窗扇。
风穿堂而过时,会给他一直精神上的清醒,从他接任企业后,就格外喜欢吹风,总是觉得这样能让自己更清醒地去面对世界。
只是月聆并没有如荆子棠所愿,很快地便离开,她盯着桌子上的一碟甜点疑惑地出声问:“侯爷今日怎么将这冰酪剩下了?”
荆子棠心里咯噔一下。
近来荆子棠发现了一道极合口味的甜品,尝来大约是香蕉捣成泥,混了一种特殊的香料,再用冰镇过。他本来就喜欢香蕉,而掺合的那种香料恰好清甜,有一种把嗅觉上花的香气化成了味觉之感,再加上用冰镇过,冰凉冰凉的爽感,瞬间俘获了荆子棠的味蕾。
第一次吃时便吃了一整碟,接着还要命人再做一碟,被月聆拦下。
理由很充分,这是冰镇过的东西,而如今还不到夏天,侯爷的胃也一向不好。
荆子棠含泪点头,顺便又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原装货,保证道:“一天最多就吃一小碟。”
还没掌心大的碟子。
平时没空,今日闲下来,便与月聆斗智斗勇,趁她不在,又连续叫过三碟,打算吃完后再伪装成只吃过一碟的假象。
而宋裴、宋淳来的这一趟恰好打断了这第四碟。
荆子棠想来想去,答道:“是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假话说的有些牵强。
月聆又瞟一眼那碟子,不动声色地套话:“怎么奴婢记得早上端来这冰酪时,并不是用的这青瓷碎裂纹碟子。”
只能推卸过去了。
荆子棠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竟忘了,早上清寒来时把原来的那一碟吃了。”
月聆显然不信:“真的?”
想想平日月聆对自己叮嘱事情时一遍又一遍的模样,荆子棠怕耳朵上的茧子再厚一层,斩钉截铁道:“真的。”
月聆自然不信,无奈地叹口气,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把已经化掉的冰酪收走,小声嘟囔了句:“侯爷最近越来越贪食了。”
只希望侯爷今日没有吃太多冰酪。
*
上天的眼睛还是雪亮雪亮的……
不会因为你做过一件事,但是骗过了所有人,就能当做没有做过一样。
更何况月聆相不相信还有待考量。
荆子棠的胃因为那三碟冰酪从中午开始不舒服,胃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地翻滚,虽不至于疼痛不堪,但也绝不让人好受。
胃中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不但未曾消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闹的他晚膳也没吃上几口。
荆子棠想与月聆言说自己胃中不适,好让她想想办法,转眼却又想起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没吃,就觉得实在没脸。
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看从大理寺调来的卷宗,不过看了两页又觉得肚子饿。
接着失神间,荆子棠想起了段清寒那晚做的枇杷甜粥,想来那粥落进胃中该是极舒服的。
算来这时候段清寒该从书院回来了,只是这怎么好意思指使男主为自己做饭呢?
恰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哥哥,我回来了。”
声音带着孩子气的雀跃。
荆子棠从书案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身形削薄的少年,洒入门口的月光被他的身影掩去半数,看来沾了月色的朦胧,异常温柔。
枇杷甜粥又在荆子棠的脑中冉冉升起,段清寒就站在自己面前……
荆子棠走出书房,带着段清寒厨房的方向走,像平常散步谈心一样,问:“在书院可还习惯?”
段清寒脸色一变,顾不上回答,看荆子棠走出来,急道:“哥哥腿上还有伤呢,怎么又要乱跑。”
荆子棠顿时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
段清寒不说还好,他一说荆子棠觉得腿上的伤口被扯的生疼,本来还勉强走的平稳的姿势,开始一瘸一拐,甚至因为包扎极好的缘故,一整天没什么感觉的胳膊和手上的伤口也开始疼。
胃也不舒服,肚子又饿。
这下,荆子棠是真没心情再跟段清寒客套了,直接道:“你做的枇杷甜粥很好吃。”
段清寒正打算去扶荆子棠的手一顿,惊讶地抬眼看他,眼中担忧的神色渐渐被惊喜取代。
他迟疑地问:“哥哥喜欢吗?”
荆子棠点头,道:“现在想吃。”
段清寒笑起来:“那哥哥先回书房,我去做。”
想了想,荆子棠觉得回去也是干坐着,惦着段清寒的枇杷甜粥,那卷宗肯定是看不进脑子里去的,索性道:“我也去膳房。”
“可……”段清寒犹豫地皱了眉。
荆子棠不给他劝阻的机会,立即道:“走吧。”
段清寒无奈,只能尽量扶着他没有受伤的胳膊,慢慢地穿过后院来到了侯府的膳房。
段清寒回来的晚,宽敞的膳房基本已经没了人,只有两三个人在做着最后的收拾。
看见荆子棠后,那三个人脸上露出如出一辙的的震惊。
这是侯爷吗?!
等段清寒给荆子棠搬了长椅,扶着他坐下后,那三个人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行礼。
荆子棠不在意地挥挥手,心道:该干嘛干嘛去,盯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花。
三个人如梦初醒地散开。
竟然真的是侯爷,今日侯爷莫不是抽风了!
炉灶中的火早已熄灭,段清寒动作熟练地生火,荆子棠便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他动作。
段清寒是上代汝南王段广嫡子,母亲是卫国公之女,段广宠妾灭妻,娘家山高水远,段清寒过于柔弱的母亲自觉不能自保,带着不满一岁的段清寒返回京都,却恰逢卫国公掺于党争被陷害,落了满门抄斩,段清寒被忠仆救出,就此流落民间。
段清寒和江易长的相似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两人的母亲是嫡亲的姐妹。
自然,江易也不比段清寒好多少,四岁丧母,八岁母族亡尽。
都说君子远庖厨,荆子棠看段清寒这熟稔的样子,想来从小也没少吃苦。
若是自己也对他不好……
荆子棠突然能体会到一些原著中段清寒继位后的后宫佳丽三千人的举动。
不过是执念想要抓住所有、可能使自己留恋尘世的兴致。
亦如江易放不开荆珞。
大约小半个时辰,枇杷甜粥终于出锅,段清寒拉来一张桌子,盛到了荆子棠面前。
腹中的饥饿和粥的清香紧紧地压下了荆子棠脑中所有的胡思乱想,先是浅尝过一口,还是那天的味道,刺激的胃中叫嚣着索要更多。
不得不说,段清寒这手艺还真是不错。
荆子棠赞道:“好手艺”
段清寒笑着在荆子棠对面坐了下来,神情颇有些满足地看着他喝着自己做的粥。
“哥哥喜欢就好。”他的语气有些兴奋。
以后他也可以为哥哥做些什么事情了。
粥下肚一半,荆子棠后知后觉地发现只喝粥好像缺些什么,恰在这时,段清寒掀开蒸笼,取出一碟水晶糕放在了荆子棠面前。
荆子棠眼前一亮。
对,就是缺的这个,热乎乎的糕点。
简直深得我心。
顿时有种感激涕零的感觉,诚诚恳恳道:“多谢。”
眼睛泛着水光,身前好像有一双爪子在上上下下地晃着。
段清寒一愣,第一次觉得自家哥哥触之可及的可爱,脸上悄悄浮出一些红晕,结结巴巴道:“这有、什么、可谢的。”
荆子棠沉溺于美食中,没有发觉段清寒细微的异常。
吃了一半的水晶糕,才反应过来这是香蕉水晶糕。
霎时间,动作停住。
果然,段清寒问:“哥哥,这水晶糕好吃还是冰酪好吃?”
段清寒的手艺,这水晶糕自然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可那冰酪也着实美味……
若自己说水晶糕好吃,以后月聆用水晶糕代替冰酪,自己吃不到冰酪了怎么办?
或者自己说冰酪好吃,段清寒一生气不给自己做水晶糕了怎么办?
水晶糕和冰酪都想要怎么办?
荆子棠思索许久,讪讪地笑两声,小心翼翼道:“都、好吃。”
段清寒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笑了笑,心中庆幸荆子棠贪嘴。
毕竟这是自己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荆子棠问:“月聆都同你说了?”
段清寒点头:“还说让我劝着哥哥些。”
荆子棠低头,心虚地拿水晶糕堵嘴,月聆又该唠叨自己了。
吃就吃了,还骗人说是段清寒吃的,这么大个人了,简直没皮没脸。
段清寒接着道:“我说冰酪是我吃的。”
“啊?”荆子棠抬头。
这也太感动了吧。
段清寒笑:“以后哥哥少吃些冰酪,多吃清寒做的水晶糕好不好?”
这……
又有冰酪,又有水晶糕。
这简直太好了!
荆子棠猛点头。
他的嘴角沾了糕点屑,段清寒的目光停在那儿,克制了许久,没有伸手帮他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