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子棠坐着看军务,掠影便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时间久了,荆子棠也觉被看的不舒服,薄薄的几张纸被他往案桌上一掷,道:“你就算看我一天,我也不会同你出去的。”
掠影本来看见主人放下手里的军务眼睛都跟着亮了亮,结果又听见荆子棠说出来的话,不自觉便低了头。
见他这副模样,荆子棠坚决的眼眸又开始泛起不忍,转念又想起自己腰酸脚疼的经历,狠了狠心,又回头去拿桌上的军务。
那几页薄薄的纸却被低着头的那个人悄悄移开。
胆子越来越大了!
荆子棠一挑眉,冷声道:“给我放下。”
那几张纸又回归了原位。
荆子棠觉得自己应该跟他说明白,停了停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自己出去,天黑之前回来就行。第二个,乖乖地待在这儿,睡觉也好,练练你的剑也好,别再盯着我了。”
“选哪个?”
掠影摇摇头。
荆子棠道:“必须选一个。”
掠影又摇摇头。
荆子棠:“……”
指尖掐了掐眉心: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你为何执意要我同你一起去,你就不嫌弃我走路慢吗?”
掠影仍旧低着头,不过倒是回了话,道:“我不能离开你。”
荆子棠道:“你怎么就不能离开我了?军营这么多人,远处还有一个皇族暗卫。我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自己走丢吧。”
掠影却是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能离开你。”
不是荆子棠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荆子棠。
也不是他放心不下荆子棠,而是没有荆子棠,他甚至连该去哪里都不知道。
他们一直在互相依存,荆子棠要依靠掠影的保护,掠影则一直在精神上依赖着荆子棠,跟着荆子棠的步伐走,从没有过自己的步伐。
荆子棠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便是掠影全身心上的依赖。
可是,若……
荆子棠深吸一口气,话音轻颤,问:“若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掠影想也不想,道:“殉你。”
荆子棠霎那全身一僵,那两个字便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朝荆子棠的心上砸过来,砸的他心狠狠一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即便心里已经料到了答案,亲耳听掠影说出来却还是心惊不已。
怎么能有一个人将自己的全部交于旁人?
掠影的心思纯净到了极点,也傻到了极点,这样一个人自小认定的一件事该如何去改变?他并不能做到江易的暗卫俞林那般,可以随时独立于主人。
可他荆子棠又怎敢负担着另一个人的生命?
明明自己的人生都是满目痍然,不堪回首。
掠影见主人满目忧愁地皱眉,觉得自己做错了,伸出手试图去抚平主人的眉,轻声道:“我不想出去了。”
掠影的指尖很凉,落在眉心,激的荆子棠回过神来。
他抓住自己眉心上的手,道:“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活着,你去寻月聆,去寻段清寒,他们会将你妥善安排的。”
掠影沉默地看着他。
荆子棠接着道:“你不是喜欢这燕南的风景吗?我死了之后,你也可以一个人来燕南生活。”
掠影说:“我不喜欢燕南。”
只是喜欢有荆子棠的燕南。
看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眸,荆子棠反而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只是他握着掠影手腕的力道却越来越重,开始让掠影生出了痛意。
就那么僵持了半晌,腕上的经脉藏的浅,掠影甚至整只手都失去了知觉。
他本能轻而易举地挣开荆子棠的握攥,可是他不会,他的所有自我防护的本能在荆子棠面前都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暮春的风掀帘而入,撩起桌案上的那几页军务,吹散荆子棠一身。
最终,还是荆子棠败下阵来。
他松开了手,留在掠影手腕上几道红紫的握痕。
荆子棠去捡散落的薄纸。
改变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或许自己应该徐徐图之。
那几页纸整整齐齐地被荆子棠捏在手里,他闭了眼,长舒一口气,道:“走吧,你不是想出去吗?”
掠影闻言眼睛亮亮的一闪,站了起来。
*
这次驻扎的地方旁边有一个村落,因为忧于其中的百姓卷入战火,所以命他们务必在三日之内迁去其他地方。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忙乱地收拾东西,托儿带女,杂七杂八的东西扔在牛车上,看上去只差把房子带走了。
荆子棠却突然恍惚了一阵,只见灿灿骄阳下,除去灰黑色服饰的百姓外,还混着一群蓝白交领的少年人。
那些少年正热火朝天地帮人搬东西,蹭的衣服上灰一片,黑一片。
若荆子棠没有记错,这蓝白交领,白鹤绣文的衣服是九燕书院的学生服。
可为什么九燕书院的学生会出现在这里?
疑惑间,另一个念头却又突然钻进了荆子棠脑中,开始疯狂蔓延,说不出来是何种感觉,只觉心脏一阵鼓跳。
他想:段清寒是不是也在其中?
愣神间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道歉音。
久违的声音,急急道:“抱歉,我走的太急了些。”
顿时一阵风鼓进了荆子棠的胸腔,心里所有的阴郁都随之散开。
他慢慢转身,长身玉立的少年往后退过两步,正在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见自己转身来,脸上的歉意渐渐消失,从眼角荡开喜悦,蔓延到眉梢、鼻尖、眼角。
少年道:“哥哥?”
荆子棠也是惊喜地问:“你怎么来了这里?”
段清寒刚张了张嘴,却又想起什么,往旁边退了一步,露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着寻常的墨蓝长袍,眉目静肃沉凝,看见荆子棠后微微垂了眸,从衣袖中伸出嶙峋长指交叠,拜道:“见过侯爷。”
正是九燕书院新上任的司业孙云白。
荆子棠讶然问道:“孙大人如何在此处?”
孙云白的声音清清冷冷,如风过冬日湖面寒冰,启唇道:“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既然书院学生大多将来都是要为官一方,四处游学、了解各地民生倒好过于整日端坐于书院内纸上谈兵。”
荆子棠恍然点头,道:“孙大人教导有方,当真辛苦了。”
孙云白依旧是冷峻的面色,没有一点变化,淡淡道:“下官份内之事,侯爷言重了。”
荆子棠其实是不敢面对孙云白的,毕竟人家唯一的妹妹因原装货而死,虽然知道江易必定将孙萱的尸体伪装的很好,也知道孙萱的死根本与自己无关,却还是压制不住的心虚,尤其是孙云白性格清冽冷然,不近于人,更是让荆子棠心惊上三分。
是以,与其客套完,荆子棠便想离开,道:“那孙大人先忙,我也有事需回军营了。”
孙云白一拜,道:“侯爷请便。”
荆子棠还礼,看了一眼旁边的段清寒。
段清寒转身对孙云白道:“先生,学生可否同哥哥去说会儿话?”
孙云白答:“去吧。”
段清寒欢喜地小跑到了荆子棠身边。
荆子棠道:“孙大人还在呢,这么跑过来像什么话?”
段清寒被训斥了也开心,笑道:“许久不见哥哥了,这么猛一下见到哥哥,自然是惊喜得什么礼数都忘记了。”
荆子棠听他的回答,觉得心情又愉快上了三分,轻笑两声,问:“你们大约在这里徘徊几日?”
段清寒道:“先生说非常之时,才是最能考验人的,所以趁着淮水一带战乱将起,让我们留下来受苦。离开的话估计到一两月后了。”
这孙云白虽性冷了些,倒不失为一个妙人。
荆子棠笑道:“孙大人倒是有想法。”
段清寒听见哥哥朗朗的笑言,扭头去看荆子棠,又道:“哥哥在信中说的要给我做礼物的东西呢?”
荆子棠顿时脚步一停。
本来想着后面寻一个物件就是了,可不料段清寒来早了,荆子棠什么都没准备。
“怎么了?”段清寒也停步。
“我……”荆子棠去掏自己的袖袋,试图摸出些什么,不出所料,只有两枚印信,一枚津平侯印信,一枚御史台印信。
总不能说自己是骗人的吧?
荆子棠心一横,将两枚印信递给段清寒,道:“拿去玩吧。”
段清寒愣愣地接过,道:“这种东西哥哥怎么能给我呢?”
说着将印信还给荆子棠。
“说实话,”荆子棠颇有些丧气地鼓了鼓腮,将印信拿回来,道:“我骗你的,根本没有什么礼物,只是想写信给你,却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段清寒定定地看着微低着头,往袖中塞印信的哥哥。
脑中空白一瞬,随后又是一阵兴奋刺激着头皮,最后只留下了一个想法。
哥哥这是在说想我了吗?
他一把环住荆子棠的腰,力道很大,将荆子棠撞的一个趔趄,头埋进了荆子棠的胸口。
荆子棠被他撞的一傻:不过是欠了他一个礼物,这反应是怎么回事?
不能是哭了吧。
心心念念惦记了这么久的礼物,最后却得知被人骗了?
荆子棠觉得自己做的确实不怎么厚道。
胡乱想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自己做的不合适的地方认个错,免得段清寒真哭了,他又不会哄。
“我不是故意偏你的……”
荆子棠绞尽脑汁地边想边说,却被段清寒打断。
“哥哥不知道写什么,就说说自己吃了什么膳食,睡了几个时辰,有没有做梦,或着写写自己看到了小花、小石头、一棵树,还有朝霞晚阳,星辰月光……只要是哥哥写出来的,清寒都想看。”
只要是哥哥经历的,清寒都想知道,也都想参与。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暗藏着些满足的喜悦。
荆子棠没有听出来,只以为段清寒在宽慰自己骗他。
深感段清寒被骗了还能想着安抚自己,实在太乖巧懂事了。
他笑着揉了揉段清寒的头,答道:“我知道了。”
段清寒混身一颤,抱的更紧。
日色渐渐西沉,荆子棠带着段清寒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想起段清寒既然要在这里久留,自己也应该带他认认自己的营帐。
刚走进军营,便看见一群士兵簇拥在一起,围着圆形演武台,嘴里在高声呼喊着什么。
而台上两个卸了甲的士兵正缠斗在一起比武。
段清寒看见,问:“哥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荆子棠道:“军营生活苦涩枯燥,偶尔聚在比试比试武艺也算一种放松。”
段清寒点点头。
远处一袭深灰武服的江锦看见荆子棠站在演武台旁便抬腿走了过来。
左侧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江锦道:“原来侯爷在这儿,我还正打算去寻侯爷呢。”
台上体现较大的士兵已然获得胜利,咧嘴大笑了两声后,左手握成拳捶了捶胸口,大声喊着:“再来!”
热火朝天,尘土飞扬。
荆子棠回眸,见江锦立在自己旁侧,往后退过一步,抱拳道:“殿下何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刚徐山的布防,想邀……”
江锦的话音陡然截住。
演武台上翻身上去一个少年,一身卸甲后普通士兵的淡红武服,头发用同色的发带束过,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在身侧扫过,道:“我来,拿剑。”
少年的眉目飞扬,脸上沾了灰,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妍丽。
原来那个获胜后留在台上的士兵闻言,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起,肩膀一耸,粗声粗气道:“还要用剑,真磨叽。”
少年站的笔直,全身沁在暖色的晚阳中,峥嵘意气,轻抬下颌道:“你不敢?”
军中之人是经不起激的。
一听这话,那位体形是少年两倍的士兵立刻就火了,喊道:“老子对你有什么不敢的,长的小白脸一样。”
低头对围在台边的人道:“拿剑、拿剑。”
立刻有人将自己的剑扔了过去。
江锦脸色铁青,正往前走了一步,荆子棠余光瞥见,出声道:“殿下留步。”
江锦回头,愤声道:“这丫头,什么时候跑来的?这般轻佻张扬的作态也不知是如何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