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他让段清寒从十四岁等到现在,历经种种绝望悔恨与求而不得,算来竟有八年。而现在等到他后悔,等到他想回回头来找段清寒,他却是只是让他等平平淡淡的半年之数。
荆子棠慢慢走近,那人的眉目一如他记忆中,冷冽坚毅,却将最柔软的神情都留给了自己。
伸手细致地描摹他的轮廓。
已经足够了,风风雨雨下来,无数荣辱沉浮,至如今,他们最珍惜的只剩彼此。
荆子棠心想:放过段清寒,也放过自己,放过他们之前所有的不堪。
既然从青丝到暮年,折磨是一生,扶持是一生,他为什么不能与段清寒好好地走完?
荆子棠渐渐俯身,轻轻碰了碰段清寒苍白而凉的唇。
一如从前,每一次段清寒小心翼翼地吻他。
*
半月过后,淮西王登堂入室,手中拿着诏书,逼迫江舒将自己立为摄政王。
一时间朝堂剑拔弩张。
江舒不过才十一岁,个子也长得晚,性情却早熟的很,将由旁人代谢的诏书劈手仍在了淮西王的脸上,咬牙说:“做梦。”
他从不喜欢受制于人,原来的荆子棠是一个,接着的段清寒又是一个,他都讨厌。
可荆子棠那人,待他确实真心,最是和善的长辈,他那时无论在宋太傅因什么错而受罚,在荆子棠那里得到的永远是看似漫不经心的纵容与宠溺。
他伶仃无依,与荆子棠相处越久,便越是忍不住同他亲近。
至于段清寒,他也厌恶至极,可至少段清寒光明磊落,又才能出众,甚至比自己更适合这个皇位。
而淮西王到底是什么货色,江舒还是略知些的,刚愎自用、舞弄权术、荒淫无道,如何能当的起至尊之位?
他不是不能让贤,只是死也不愿意将大燕万里河山、百万子民交到这种人手中。
淮西王被江舒砸的恼怒,抬手便要去掐他的脖子,却没碰到。
江泱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后,她着一身长公主服制的深色冕服,冗杂繁复,在她身上却生生穿出了英姿飒爽的感觉。
她不笑时亦是倾城之姿,长眉冷挑,好看的令人心惊:“淮西王不要忘记自己做臣子的本分,失了分寸。”
看见这样一个只应天上有的尤物,即便是对着自己冷言冷语,也没有男人会生出气来,淮西王亦是,朝着江泱笑,意欲不明道:“身为臣子的本分不就是为陛下分忧吗?公主殿下至适婚年纪已久,想来陛下是极为忧心殿下婚事的,于此,臣也可以分忧的。”
不待江泱发作,江舒便又出来拦在她身前,讽道:“皇姑姑是大燕之明珠珍宝,粪土之墙如何配肖想半分?”
淮西王眸色一冷,闪过狠意,却又忍了下来,他今日的目的重大,绝不能毁在小事之上。
高声道:“还不帮陛下将印玺拿来!”
朝堂内外早有见风使舵、投靠淮西王的人,听得此言,片刻之后,真的有人将帝王印玺呈来。
淮西王一把抓住江舒的手,将印玺塞进他的手中,逼迫他往已经准备好的圣旨印。
手中的印玺是玉制,传国百年,摔损了是大忌,江舒一边要护着手中印玺的完整,一边吃力地提着力气,不肯让印玺碰到圣旨。
可哪里会抵的过淮西王的力气。
印玺越来越接近圣旨,淮西王的面色愈见贪婪狰狞之色,扭曲起来——就要得到这至高无上的权利了。
不肯归顺的朝臣早已被刀剑挟持,大殿上的人全部屏息凝身。
千钧一发之际,但听得大殿门口一道清朗的声音:“臣荆珞拜见陛下。”
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上,异常清晰地撞进每个人的耳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果见门口光晕之中,遥遥立着三人,为首的一袭暗红色的宽袖官服,身姿清癯、雅人深致。
竟是已经亡故的津平侯!
大殿上的人内心掀起轩然大波,他前年不是葬身火海了吗?怎么会又出现在大殿之上。
淮西王亦是惊异不已,忘却了自己手上的动作,只不敢相信似的看着荆子棠缓步上前来,而他身后还跟着两位身着黑色甲胄的人。
凝神望去,一人是现在本该在西楚国内整治善后的西南主帅宋淳。另一人众人并不熟悉,淮西王却是记得清楚,那是先帝嫡系军队,羽林军主将。
羽林军在先帝未登基前便已战功赫赫,随后先帝更是以此为依仗夺得皇位,成了大燕最特殊的军队,他们不受兵部辖制,直接听命于皇命,等江舒即位之后,羽林已经无人可调动。
现在看来,先帝竟是将羽林军的兵符交给了津平侯。
荆子棠停于大殿中央,负手而立,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臣当初有幸于火海逃得性命,出皇宫后却被歹人推入护城河内,暂时失了记忆,如今才想起来。”
顿了顿,又轻轻笑起来:“陛下勿忧,臣定保得陛下周全。”
听见他的声音,江舒紧绷的全身都乍然松了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荆子棠。
少时将他从段清寒手中保下的人,消失几年,又在他最危难的时候出现。他望着那道身影,鼻尖陡然酸楚。
抽了抽鼻尖,江舒一撇头,不再看他,冷声训斥说:“你来迟了。”
荆子棠一愣,总觉的江舒这话像是在跟自己撒娇。
江舒心思敏锐,少年老成,过去在他面前也总是端着,不太愿与他亲近,许久未见,突然来这么一句话,荆子棠着实有些发懵,好半晌才回了一句:“臣知罪。”
说话间,一名浑身染血的兵士跌跌撞撞地从侧门闯入,“扑通”一声跪跌在地上,吞吐着口中的血水急道:“王爷,殿外的将士皆被围剿,无人、无人活命。”
淮西王猛然望向荆子棠,眸中染上惧意。
荆子棠又上前来,面带浅笑盯着淮西王,突然夺了他手中的圣旨,瞟了眼,讽笑说:“陛下年幼,需设摄政王辅佐。”
“好啊,”荆子棠道:“便应了你。”
众人齐齐一怔,不能明白津平所言之为何。
转身,荆子棠面向众臣,抬手将圣旨扔在地上,眉目肃然,声音朗朗:“先帝当年临终托孤于荆珞,言辞切切,犹在耳畔,今日社稷生恙,荆珞当鞠躬尽瘁,忝居摄政王之位,求保大燕江山。”
话音落下,满殿之人久不能回神。
津平侯竟直接自封摄政王!
江舒秀眉一挑,却没有丝毫反对之意。
荆子棠继续道:“京都城外兵甲皆被围困制服,本王在此言明,除却淮西王外,若有藩王此时收手,留其性命。”
底下的人有一阵的骚动,荆子棠掌政风格他们是了解的,温和重诺,他说留人性命便不会出尔反尔。
片刻,殿中陆陆续续跪了一地的人。
尘埃落定,宋淳着人将淮西王押解下去,突然听得江舒说:“宋帅。”
宋淳回身,执剑行礼:“陛下。”
江舒缓步走来,眉目冷凝,从宋淳手中抽出来剑。
宋淳疑惑:“陛下?”
江舒眸色一冷,突然挥剑出去。
紧接着是一声利剑没入血肉的闷响。
淮西王瞳孔骤然缩紧,唇角溢出血迹,睁大眼睛缓而慢地低头看那柄插入自己心脏的冷剑。
江舒面色不变,极快地将剑抽出,滚烫的鲜血随之溅在脸侧,眸底的冷意添了丝腥红的血气。
淮西王轰然倒地。
荆子棠恰将这一幕全部收入眼底,微微发怔半晌,心道:江舒真的长大了,过去性子中的绵软也见不到了,万不能再想从前一般将他当做孩子哄了。
宋淳倒是没有多少惊讶,冷静地接过来剑,收回鞘中,命人将淮西王的尸体拖出去。
踏出殿门,荆子棠要去处理后续事,却被江舒喊住。
枝上的梨花开了半数,微有清香,江舒仰头冷冷地望着他不言语。
荆子棠被他看的心里发虚,半蹲下来,抬手轻拭他侧脸的血迹:“怨臣来迟了?”
江舒猛然挥开他的手:“你明明可以几日前便将淮西王压制的,对吧?”
荆子棠尴尬地眨了下眼,小声说:“陛下听臣解释……”
“解释什么?”江舒打断他:“朕又不小了,你不过是想说唯有今日这般情景,淮西王一党倾巢出动,野心挡无可挡,才可能完全扫除,不留任何后患。”
“对,”荆子棠一喜,他既然明白,便省的的自己再解释了:“陛下说的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江舒看他面露喜色,拳头攥的发紧发颤,咬碎了牙:“那朕呢?你没有想过朕会遭遇些什么吗?”
荆子棠想说,不过就是被人逼迫一会儿,也可能受些羞辱,淮西王又不能真的伤了他,但看他发怒的样子,荆子棠便不敢说出口,于是又沉默下来。
江舒低吼道:“你从来都没有把朕当过一个皇帝。”
荆子棠被他吼的发怔,有些不知所措,他在一个完全平等的盛世长大,对皇权天生缺少了敬畏之心,无可辩驳。
而且他自己从小也是没皮没脸活过来的,委实觉不出脸面的重要。
江舒的眼眶慢慢泛了红意,倾身猛然抱住他,低头埋在他的衣襟间,低声说:“算了,反正你从来都是这样的。”
因为不将他当作一个帝王,所以荆子棠觉得别的孩子可以受的委屈他也可以受。
也因为不将他当作一个帝王,所以没有利用与讨好,所以荆子棠觉得别的孩子可以犯的错误他也可以犯,别的孩子可以不讲理地乱闹脾气他也可以。
荆子棠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安慰说:“这次实在是臣的疏忽,一不留神陛下都长大了,臣都没想到这一层。”
江舒重新站起身来:“要罚。”
荆子棠望他:“罚什么?”
江舒愤愤说:“你从前总爱偷吃朕的糕点,罚你亲自给朕做回来。”
荆子棠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没皮没脸,至少现在他不想认过去总是同一个奶娃娃抢吃的,狡辩道:“陛下您记错了吧?臣哪里吃过?”
见他还敢赖账,江舒气的面色发红:“你到底做不做?”
“做做做,现在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