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遮月,极为昏暗的光芒经过草木打进来斑驳星点,他却借着这星点光芒看清了荆子棠眸中的赤红。
绝对不能再任由他烧下去了。
段清寒思虑半晌:“我同江锦约定好,他在山下接应。”
“与西楚战时,我们曾以一种极易燃烧的树木冒出的浓烟作为信号,那树树冠巨大、树叶一触极碎,很容易辨认,我来时看见了一株,你去将它烧了,江锦该明白过来支援。”
现在外面满是搜寻他们的人,段清寒又说:“快去快回,被发现了随便跑,不要回来,以你的身手应当会保得性命的。”
俞林站起来,说;“好。”
便要踏出去。
“不、不要。”一道极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段清寒望向发出声音的人,探手揉了揉他侧边的发:“哥哥,怎么了?”
俞林还没来得出去,闻言,也疑惑地回过头来看,却被人狠狠一撞,猛然抱住。
那人的声音极为孱弱,带着几乎无可承受的恐惧,呢喃道:“不要,掠影,你不要死,我不值得的。”
他慢慢又带出哭腔来:“求你不要这样做,你要我怎么承受的起?”
又低又哑的声音,却便是像扯着心肺说出来的,痛彻心扉一般。
荆子棠神志不清时常有认错人的时候,平时慢慢哄着便是,可如今在这种时候……
俞林望向段清寒,向他询问求助。
却见段清寒的整张面容隐在阴影下,叫人什么都看不清,身上也没有丝毫动作,仿佛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一般。
可又怎会什么也听不见?
俞林只好自己哄,安抚一样揉他的背,声音缓且慢:“侯爷放心,属下体力尚存大半,定会回的来的,不会死。”
并没有安慰到荆子棠,他抱着人摇头,哭出了声,极哑的哭声:“不要去,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俞林便耐心地又劝:“不会的,侯爷相信……”
荆子棠突然被从自己身上拉开。
薄霜一样的月光之下,段清寒一手抬起他的下颌,盯着他的眼睛:“哥哥,你忘记了吗?当初你怨我,怨我让掠影给你换命,这都全是我造下的孽,你一定要记得。”
他顿了顿,抬手轻柔地擦拭他眼角的泪水,像对待一盏易碎的琉璃盏:“现在我就将命补给掠影,从今往后,我同他,你同他,都两不相欠。”
话音落下,段清寒将荆子棠推给了掠影,往外踏出去。
俞林几乎瞬间意识到了段清寒要做什么,他要去燃烟,可段清寒方才护着荆子棠打斗,身受重伤,以如今的伤势,去了就是必死无疑。
“王爷,”俞林急道:“我去。”
离去的人没有停步亦没有回头,只是往前走。
他离去的身影大半沁在暗夜之中,近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孤寂而萧瑟,又出乎意料的坚韧决绝,万山压身而面不改色。
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荆子棠怔怔地看着他渐消的身影,混沌的脑海突然忆起去年上元节,段清寒于人潮中望他,眸色隐忍沉静,他道:“等我。”
荆子棠曾无数次想这两个字的含义,却始终想不明白,又不相信段清寒会无缘无故地说出来。
清醒时如何也想不明白的话,如今浑浑噩噩,他却惊觉自己想明白了。
段清寒在说,等我,等我回来,等我为你攘外削藩、安稳天下,给我一个你口中所说的海晏河清、盛世无双之后,再将自己的命偿于掠影,还你一个内心清明,再无乌瘴。
他原是一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清寒——”荆子棠全身都疼,疼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慢慢弯下腰,蜷缩起来身子。
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荆子棠抱着阵阵刺痛的头,在深邃的疼下迟钝地想:为什么我总在伤害身边的人,段清寒,段清寒,我到底该怎么做?
——要去救他,即使陪着他也好。
荆子棠慢慢站起身来,吃力地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微弱,一字一字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段清寒……”
段清寒清楚,他什么都清楚,他清楚荆子棠需要一个人来为自己分担能够吞噬自己的愧疚与悔恨,于是,他便顺水退舟、毫无反抗地自愿做了这个人,并且完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荆子棠,保护着荆子棠。
荆子棠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包容段清寒,到如今才发现,是段清寒一直在包容着他,包容着他所有缺点,包容着他的犹疑软弱,并且努力地将他所有的脆弱全部包裹在最柔软的地方,用最坚固的羽翼来守护。
荆子棠缓慢地往前去,沿着段清寒的脚步,拖着身子,摇摇欲坠。
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想要段清寒。
“侯爷。”俞林抓住了他的手臂。
荆子棠不能再往前,终于回过头来看俞林,双目烧的赤红,昏暗之中也能让人觉出其中的跳动的偏执与疯狂,他吼出来来的声音很低:“放开我。”
俞林抬手,眼眸闪过一丝犹豫,下一刻却是利落地落了下来。
打晕了荆子棠。
*
意识昏沉已久,深眠于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光束射了进来,并且缓慢向周围晕染,渐渐照亮了全部的黑暗。
荆子棠的意识被拉拽了回来。长睫颤动,睁开了眼。
入眼的是深灰色的顶,费力地辨认许久,才又反应过来这该是驿站或者客栈。
俞林端了药来,一垂眸发现荆子棠在睁着眼睛,顿时又惊又喜。
侯爷已经昏睡近七日了。
“您醒了!”他走过去。
“清寒,”荆子棠呢喃道,发烧时的事情终于开始一幕幕钻进他混沌的脑海,等到忆起段清寒离去的身影,荆子棠霎时惊醒,半支起身子,喉咙哑疼,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被烧红的银针扎刺:“清寒他怎么样?”
俞林眸中的喜色潮水般褪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的犹豫难言,让荆子棠的心口被重石重重砸过,全身血液随之凝止,停过半晌,才又像是嘶吼出来的一样:“你说啊——”
“王爷他……”
却被人打断,一白衣男子悠然踏入,很是清秀的面容,稍一抿唇,脸侧便旋出极深的酒窝。
来人正是永安王江锦,他的封地恰好与祁山离得近,收到段清寒的信,便带人连夜赶来。
“还没死,”江锦垂眸看他,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中了一支带毒的弩箭。”
荆子棠眼睫一颤,眸中泛起些光来。
“啊,”江锦状似突然忆起,面色带出些笑意,接着道:“气息极为微弱,我将他连夜送回京都,燕南医林圣手舟渡先生在京都。活不活的下来两说。”
江锦自小就是不怎么喜欢荆子棠的,如今若不是段清寒的缘故,他早将人丢去喂狗了,如今与他说话态度自然也不会好。
荆子棠撑着双臂,挣扎要床上起来,俞林连忙伸手扶他:“侯爷。”
“回京都。”荆子棠站起来。
他想见他了,想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与江锦擦过,荆子棠又听得他说:“回了京都,悲伤够了,侯爷也要记得打听打听汝南王猝然离去留下的形势。”
荆子棠一怔。
现下正值战时顶端,朝廷一方却没了主帅,群龙无首。
出了驿站,荆子棠问:“我昏睡了几日?”
俞林:“到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
荆子棠皱了皱眉:“怎么会这么久?”
“大夫说身子委实虚弱,又惊惧伤心过度才这般的。”
荆子棠的腿尚是软的,步子很慢:“那藩王那边呢?”
“汝南王中了毒箭,淮西王便以为他死了,得意的很。”俞林顿了顿,接着道:“没了汝南王,前线自是停战,由永安王江锦出面和解,应了他们许多不合理的要求,歇战了。”
在这场半年多的战役中,江锦在明面上一直是中立的,他不贪恋自己的封爵,也不想永安卷入内战,便谁也不帮。
段清寒自是不会逼他,而另一边江锦也态度强硬,若他们要掺和自己进来,他便倒戈段清寒。
“京都呢?”
俞林说:“时间太短,未及发酵,尚不可知,但淮西王野心勃勃,想必是想代替汝南王的。”
荆子棠上了马车,斜靠于车壁上,用手撑了昏疼的脑,淡道:“凭他吗?”
*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过嘉林水路,绕青乡江,三日抵达京都。
荆子棠的面色尽是苍白,踏下马车,漆黑的沉木大门赫然出现在眼前,仰头,侵染风霜的匾额之上四个字苍劲峻逸——津平侯府。
整年未曾回来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荆子棠一路急切赶来的脚步却停了下来,无端生出了一种类似近乡亲切之感。
他害怕见到那个人,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更不知是否还能见到他。
站的时间太长,俞林便出声提醒:“侯爷。”
荆子棠回过神来,道:“进去吧。”
段清寒一直居于他所惯居的房间,门窗紧闭,挂着深色的帷幕遮挡住了光线,药的苦涩之气肆意掠进鼻腔。
整间屋子弥漫着沉沉的死气。
荆子棠有些发怔,脚步再也不能往前去,他记得段清寒喜欢居住的地方都是干净而清亮的,如何会是这样的地方?
青衫白衣的老人正好从内屋出来,旁侧的小礼为荆子棠引荐:“侯爷,这位便是舟渡先生。”
接着又朝舟渡先生道:“先生,这位是津平侯。”
荆子棠不敢进去,问人却没有犹豫:“先生,清寒怎么样?”
舟渡先生道:“王爷身体好,于性命无碍,只是会因药性而昏睡上一段时间。”
“多久?”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