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子棠脑中的疼痛与嗡响不止,低头靠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俞林轻过来半蹲在他身侧:“侯……”
顿了顿,又怕有人在偷听,还是换了个称呼:“公子,您怎么样?”
荆子棠没抬头,哑着声回了句:“我还好。”
他的声音像是努力平复下来的,压着痛苦的颤抖,俞林听得心里发虚,坚持说:“您抬头让我看看。”
拗不过,荆子棠便抬了头,轻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一张脸尤为苍白,被打过的地方却异常的红,微微发了肿,下颌被掐出来的伤口也在慢慢地渗血,散乱下来的发都水涔涔地贴在脸侧。
整个人又狼狈又可怜。
俞林涌出来些无法言喻的愤怒,只觉得有一把火瞬间烧毁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第一回他自己无比想杀掉一个人。
“看够了吧。”荆子棠又将头垂了下去,低声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淮西王估计是想拿我威胁段清寒。”
“这怎么叫没事?”俞林突然低吼了一声。
荆子棠被他的语气惊了惊,平日里俞林最懂规矩,对着他从来都是恭谦而有礼的,乍然来这么一句,荆子棠脑中的糨糊都被吓没一半。
俞林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公子,属下……”
“别说了,”荆子棠歪了身子,枕靠在他的肩臂:“你家公子难受的厉害,现在急需养精蓄锐,再做图谋。”
俞林无奈,只能任他倚着睡。
*
这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冬阳的光芒流泻于青砖黛瓦,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淮西王妃正往内院来,纪宜乐看见连忙小跑了过去,“母亲,您怎么来了?”
淮西王妃笑起来,温柔沉静,像一株悄然绽放的雪地寒梅,捏了捏她的脸:“这别院冬日暖,我来避避寒,宜乐怎么也在这里?”
“真的只是如此?”她的母亲常年不出府,纪宜乐不大相信会是这样简单的原因。
淮西王妃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纪宜乐思虑半晌,她的母亲生活简单,确实也不会再有其它的理由了:“母亲随我来,里面前两日正好都收拾好了。”
她笑着说,将淮西王妃带进了屋内。
尚且身在楚地的淮西王收到了段清寒的回信,大致是在嘲讽淮西王怎么给他送块破铁,还救什么人,莫不是失心疯了。
淮西王看的气极,一把将信拍在桌案上,骂道:“竖子,岂敢猖狂至此?”
旁侧侍立的副将道:“那段晏如此写,不过就是为了激怒王爷,王爷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听得副将的话,淮西王面色一变,忽然转头望着那副将:“段晏为何要激怒本王?”
副将怔了怔,不太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你回去,”淮西王道:“将王府内的豢-养的杀手都带到祁山别院。”
“王爷?”副将有些不太明白。
淮西王话音有些颤:“段晏可能真的会在乎那人。”
他与段清寒也算相识日久,以段清寒之性情,收到自己的信,若真的丝毫不在意,最有可能的反应是丢在一旁看也不看,绝不会多说一句无关紧要之话,更不会因为厌恶某个人而刻意去激怒他。
如此,只有两种可能,一则楚地异动,二则祁山别院异动。
*
俞林果然没有料错,时至夜半,荆子棠又烧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烫的像被火灼烤一般。
扯着人的衣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俞林便凑近去听,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软声,像是在抱怨撒娇般道:“清寒,我好难受。”
荆子棠烧的迷迷糊糊,却还是记得段清寒从前说过的,哪里不舒服都要一定要同他说出来。
这是段清寒看似霸道的温柔,荆子棠心里从来都在欢喜地惦念着,喜欢他的温柔,也坦然接受着他的霸道。
俞林抱着发热的荆子棠挨了一整日,没有人理过他们,像是被遗忘了一般,估计是这段时日一直在断断续续发热的缘故,白天时荆子棠自己退了些热,还清醒了大半日。
天色一暗,荆子棠睡下去,额头却比昨晚更烫了。
他们一整日未曾饮食,荆子棠的身体没有支撑用来恢复。
任由他这么烧下去,恐怕性命不保,想到这儿,俞林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朝紧锁的门上重重踹了一脚。
门扇朝两侧飞甩开赖,竟是被踹开了!
一阵阴风吹进来,俞林有一瞬的愣怔——他原来真的只是想引起人注意的。
“他呢?”突然一道冷声飘进耳中。
俞林这才发现门侧的暗影中立了一位黑衣男子,面容冷冽沉静,正将自己手中的钥匙随手往地上扔。
想来是为了躲避突然被踹开的门,才闪到了那里。
“在里面。”俞林半转身,伸了手。
段清寒疾步从他身边经过,去抱起地上躺着的人,在触到他身上的温度时,手顿了顿:“怎么烧成这样?”
“侯爷背后有伤一直未曾痊愈,昨日又被人泼了一盆水。”
段清寒抱着他的手臂一轻,险些将人摔下来。
走到门口,借着微弱的灯火,又看见了他脸侧的那片红肿:“谁打的?”
荆子棠的脸一向如此,极易留下痕迹,又不易消退,往日段清寒轻轻捏一下,也要红上大半日。
他语气中的阴冷和杀意让暗卫出身的俞林都有些心惊,如实答道:“淮西王之女,纪宜乐。”
“好啊,”段清寒冷笑一声:“上次是我太听哥哥的话了,轻易放过了她,让她什么人都敢动。”
俞林默然,跟着他走了两步,才想起问:“王爷,您怎么……”
“此地不宜久留,”段清寒打断他:“先出去再说。”
俞林便安静地跟着他走,段清寒脑中似有这座别院的构造图,走的极为顺畅。
俞林心里泛起疑惑,直到转到一座昏暗的假山会,见到了一名眉目安静温柔的妇人,俞林曾为江易在朝臣与诸侯王之间多方斡旋,是认得那位妇人的,竟是淮西王深居简出的王妃。
“西侧门的守卫已被我支开,随我来。”淮西王妃道。
段清寒便真的跟着她走,俞林也连忙紧跟上去。
门外夜色深浓,段清寒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人,踏进了黑暗中。
停步于门口处的淮西王妃道:“从此以后我们便毫无牵扯了。”
觉出凉意,段清寒抱人的手臂紧了紧,话音没有起伏:“自然。”
身为暗卫最不该有的就是好奇心,可同荆子棠相处的这一年下来,俞林觉得自己被惯的出格许多。
他现在尤为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忍住出声:“王爷,方才……”
段清寒干脆利落打断他,道:“她不是原本的淮西王妃。”
顿了顿,又道:“再往前,绕出这路,下山之后,有江锦……”
“王爷,还请留步。”
突然,高声传入耳中,紧接着又是阵阵脚步声与衣物带出的悉索声响,他们面前落下五六个人。
段清寒回身望说话之人,借着月色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淮西王身边的副将。
副将身后带着许多人:“王爷怎走的如此匆忙,末将还没来得及好生招待您。”
段清寒不动声色,冷眼睥他:“不必了。”
“那怎么能成,若是被我们王爷知晓末将如此……”
听那副将说着,段清寒却已经绷紧了身体,低声道:“动手!”
俞林:什么?动、动手!打不过啊,确定不多说两句?
段清寒却依然抱着荆子棠飞旋出身,因谁也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率先出手的缘故,防御不及,一人被他飞踹在地上数丈。
怀中的人病成这样,段清寒哪里有心情同他们多纠缠什么。
俞林紧跟着出手,手臂挡下一人的剑后,夺了下来,护在段清寒身旁。
黑衣人的战力不俗,幸而俞林和段清寒都是少见的高手,只是若仅有他们两个人,自然可以很轻易的逃脱。
可荆子棠还在烧的神智不清。
段清寒因为怀中的人双手都被束缚,只能躲闪,不能出手,半刻钟下来,身上被划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对疼痛愈来迟钝,倒没觉得什么。
偶尔目光瞥见怀中安然无恙的荆子棠,便觉得安心。
哥哥最怕疼了。
一道剑光迎面而来,段清寒连忙闪过,又扯着身上的伤口,腿一软,便滚落在地上,来不及管自己,他快速抽出一只手来,将荆子棠的头紧紧护在自己的胸口。
稳住身体后,低头看去,见一双湿润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看着自己。
懵懂而茫然。
原本停跳的心脏恢复过来,段清寒明白,哥哥这是烧的厉害,没有认出来自己。
他抱着荆子棠站起来,扶他站在自己身旁,解缚了双手,却发觉黑衣人越来越多。
应当是原来搜寻他们踪迹的人都聚到了一起。
不能再打下去了。
寻了一个空隙,段清寒拽着荆子棠一闪再闪,终于暂且摆脱追杀了的人。
走了几步,段清寒松开拽着荆子棠手臂的手,低声对俞林说:“哥哥走的慢,声响也大,你抱着他走。”
“?”俞林:我不敢,小命还是挺重要的。
他看的透彻,段清寒这性情分明与自己主人一般无二,他可不敢当着这人的面对荆子棠做什么。
段清寒微一俯身,身体剧烈的颤抖,吐出一口血。
俞林:好的。
将荆子棠横抱起来。
段清寒方才受的伤他都收入眼底,知他到现在还能保持清醒实属不易。
借着月光,俞林没忍住去打量他,却见他面色如常,只紧紧皱着眉。
段清寒与江易委实是像极,隐忍坚韧,杀伐果决,又厌人反驳。
与他同行,俞林便不自觉回到跟在江易身边的状态,什么也不忧心,只听他安排。
因此,到了如今的境地,他心里竟在想些有的没的:段清寒的抗打能力居然比他这样从小练出来的还好上很多。
自己这么多年好像都白练了,比不过掠影就算了,凭什么连段清寒也比不过。
目光默默下移,紧接着瞥见段清寒抬步都有些发颤的腿。
他突然反应过来:段清寒并不是武功强比掠影,不过是对自己足够狠而已,在这种伤势下依旧逼着自己行动如常。
俞林压着声音道:“他们人多,走不出去的,不若停下来歇歇。”
段清寒“嗯”了一声。
俞林:……还以为他会拒绝。
侧方有个天然形成的岩洞,祁山天暖,尤其是南侧,四季如春,土质又好,冬季亦是草木葳蕤。
岩洞由草木遮挡,倒还算隐蔽。
荆子棠被放下来之后,抱着头坐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段清寒坐在他旁侧,揽着他的肩,将他拉拽到自己怀中,低头去看他的脸。
他的眉目难受地皱成一团,不知何时沾了些灰尘,面色早便烧成了微红,被打的痕迹覆在泛红的面色上,像是出了血。
段清寒抬手为他轻拭灰尘,心疼的呼吸都重了些。
他整年未见荆子棠,再见到竟是这副模样。
段清寒的指尖僵冷,划在脸上又痒又舒服,荆子棠半睁了眼看他。
薄云遮月,极为昏暗的光芒经过草木打进来斑驳星点,他却借着这星点光芒看清了荆子棠眸中的赤红。
绝对不能再任由他烧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