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子棠随口问道:“他去了哪里?”
小厮道:“前日,陆姑娘回了浔阳,这一大早,二公子便跟着陆姑娘采药去了。”
好嘛,他在京都呕心沥血,宋裴却在浔阳与心上人耳鬓厮磨。
踏进去,很小的宅子,四面房屋,没有后院与亭榭。
南面以长木竿架了葡萄藤,藤上的枝叶还算茂盛,其下摆放了简陋的木桌,桌上,凳上,铺着粗布的地上摊着一本接一本的展开的书。
小厮解释道:“今日天好,二公子便小的将书搬出来晒,免得久闷在屋内发了霉。”
荆子棠走过去,随手拿了一本,是本前朝的编纂的通史,旁边用蝇头小楷批注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宋裴读史总是见解独到,荆子棠看的兴致渐浓,便随意坐在了台阶上。
从过午一直等到夕阳渐沉,映红半边天。
宋裴才终于回来,一进门便是靠在柱子上看书的荆子棠。
他并没有多少意外,手中捧着株翠绿的草植,径直往一旁辟出来的园地内栽种。
荆子棠亲自来寻他,等的时间又长,自是耐烦,起身走到他身旁,道:“眼睛瞎了,我这么大个人坐这你看不见?”
宋裴终于转头看他:“脾气见长啊。”
荆子棠不满道:“还摆谱?还得让我三顾茅庐不成?你这种人怎么可能归隐山水?”
说着扬了扬自己手中宋裴批注过的史书,此中字字句句忧国虑民,他便是为此而生,怎么会说放下便放下。
“如果确实可以呢?”宋裴将药草放在用小铁铲挖好的坑中,慢慢地埋土:“山水自通人性,最养心志,是永不会让人厌恶的东西。”
荆子棠发觉宋裴好似真的做了某种他意料不到的决定,安静下来:“宋裴?”
那株药草已被埋好,宋裴站起来,拍了拍沾土的手,声音轻柔:“而且我愿意这么陪着她,愿意陪她游历山水。”
话已至此,宋裴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旁人便再无可劝的。
晚饭抄的小菜是春出的野菜,味道还算不错,只是有些许涩感。
过去荆子棠同宋裴搭档惯了,如今宋裴不回京都,他就得继续一个人许多事,总是不习惯。
想起这茬事,他心情委实好不起来,刻薄评价道:“真难吃。”
宋裴不言,继续吃饭。
荆子棠觉得不对,放在以往,宋裴应该一句话怼回来的。
他简直被宋裴怼习惯了,说了这么一句明知找骂的话,宋裴却不搭理他,让他浑身难受。
“你怎么不说我了。”
宋裴疑惑:“说什么?”
“就……”荆子棠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甚至开始用手比划:“你、你不说我,嫌难吃就饿着或者有本事自己做没本事闭嘴之类的吗?”
宋裴突然笑出了声:“你说的也没错,你一向嘴挑的厉害,自然会觉得不怎么合口。”
“宋裴。”
“嗯?”
荆子棠神秘兮兮道:“你被附身了。”
宋裴又是一声轻笑,道:“你想吃什么?我看这里能不能做出来。”
这么忍让的宋裴让荆子棠浑身发毛,狠狠摇了摇头:“不了不了,这、其实也还可以。”
良久,荆子棠才回过味来,宋裴在向过去的宋淳无限接近。
在兄长远离,老师身死,放弃心之所向,有了想要照顾一生的人之后。
他终于完全成长。
就像往日荆子棠总是让着他一般,宋裴也学会了不与他计较,学会了容让身边的人。
荆子棠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又觉苦涩又觉欣慰。
*
翌日醒时天色已是不早,直接错过了早饭,宋裴命人给荆子棠补了一份。
白粥配清炒的野菜。
荆子棠道:“再多住几天,非得吃成兔子。”
宋裴站在辟出来的园地里,半蹲着缓缓往栽种的药草上浇水:“你倒是想住在这偷闲,京都局势方才稳定,哪能允许你离开时间长了。”
荆子棠轻叹口气,喝了口粥,又朝宋裴望去。
宋裴挽着袖口与裤脚,头上束着发带与抹额,弯腰浇水,做的轻车熟路。
“宋裴,你倒真的做的越来越有样子了。”
宋裴“嗯”了一声。
荆子棠又低头吃饭,忽闻扣门声,宋裴亲自去开了门。
望去,是淡青衣裙的陆笙。
宋裴有些惊喜:“你怎么来了?”
陆笙笑着提了提手中的食盒:“你不是说最近夜来难以安枕吗?我为你做了药膳,一路来许是有些凉了,拿到膳房热热吧。”
荆子棠低头喝粥:啧,媳妇懂医术真惨,动不动就要喝药,看我们家段清寒,从来只做各种好吃的。
但各有各的相处法,哪怕陆笙直接给宋裴熬药喝,他也是开开心心的,何况是药膳而已,宋裴侧身让人进来:“多谢。”
听见人进来,荆子棠便也抬了头,一只手还握着瓷碗,笑声道:“好久不见,陆姑娘。”
陆笙的面色有一瞬的愣怔,又回归平常:“好久不见,侯爷近日身子可还好?”
她并不在意朝堂之事,对荆子棠的称呼也没改过来。
想想自己在陆笙手下受过的苦,荆子棠忙回道:“好着呢。”
陆笙点头,“那便好,等侯爷用完饭,我顺带为您摸一次脉吧。”
荆子棠道:“有劳陆姑娘。”
陆笙去膳房放食盒,跨出门槛时突然问了一句:“阿裴什么时候回京都?”
荆子棠听得一怔,下意识地望向宋裴。
他竟没有同陆笙商量过?若不是当初突发的事情,如今她们都该成婚两年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竟不对陆笙提。
宋裴停了许久,语气有些躲闪:“……我不回去了。”
话音落下,陆笙呆滞许久,颦起了秀气的眉,低声唤道:“阿裴……”
宋裴轻轻抿唇,没有回答。
陆笙走过去,牵起他的手:“你同我来。”
说着带着宋裴走了出去。
荆子棠待在原地微微挑了眉。
有戏!
除了宋淳,陆笙是在宋裴面前说话份量最重的人。
午膳时,荆子棠才又见到他们,两个人一句话也没交谈。
桌上摆了他们回来时提的酥糖鸭,很合荆子棠的口味,他埋头吃东西,也不说半句话。
直到荆子棠吃腻了那道酥糖鸭,才想起来说句话:“我一会儿出发回京都,不多打扰了。”
陆笙长于江湖,又与荆子棠熟识,没有男女分席的习惯,这会儿自然也没吃进心里,放了筷子说:“阿裴也要随侯爷回去。”
“陆笙!”宋裴偏头,恼声道。
陆笙也看向他,波澜不惊的眸色,音色是一贯的凉淡:“阿裴,我心悦的一直是那个沧州瘟疫时,敢以身犯险、甚至堵上性命矢志不渝的宋裴,那样的你让我觉得能与你分担苦难都是荣幸的。”
她顿了顿,眸色渐渐柔和下来:“阿裴,你从来都是一个很坚定的人,如今能因我动摇,又因我放弃,陆笙觉得自己三生所幸。可你这般的深情厚谊若是真的做下下,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承受,如此一世觉亏欠,倒不如我们算了,再见面时还能相互坦荡。”
宋裴急道:“别乱说,如何能算了?”
陆笙微微一笑:“我没有妄言,如此下来,于你于我而言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我是喜欢的,喜欢这山水风光,”宋裴反驳道:“更喜欢同你一起游历。”
陆笙静静地望他,不言语。
“宋裴,”荆子棠听的好笑,没忍住出口:“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根本不喜欢的,说不得未来还得后悔。你不是、也不会是这山水间的闲人,上天让你生于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又予你聪慧绝伦的心智,本就是让你高居庙堂,福佑大燕百姓,让你生前封侯拜相,身后留名青史,让你受后世万人景仰。”
荆子棠缓缓道:“这才该是你,宋裴,你原本就是天赐于世的神兽白泽,合该留于朝堂之上。”
宋裴垂眸,将情绪遮掩干净。
时间静默良久,终于听得他很轻的一句:“我回京都。”
*
方回到府内,荆子棠就听得月聆说:“王爷,公主已经在咱们府上已经住了许多日了。”
荆子棠正低头解外衣,疑惑道:“永安王不是在京都吗?她怎的在这儿住。”
月聆绕到后面,帮他解腰带:“奴婢不知,看着公主没什么精神,伤心好几日了。”
江泱一向心胸宽广豁达,能让她低沉几日的,想来也不是寻常事。
脱下外衣,荆子棠又换了一件随身柔软的,道:“你叫她来见我。”
等过好半天,江泱才姗姗来迟,荆子棠跪坐于落地竹窗前煮茶,听见她的脚步声,没抬眼:“现在喊不动你了,得亲自去请你了?”
江泱走过来坐在他对面,声音没精打采:“阿珞。”
荆子棠这才抬眸看她,耷拉着好看的眉眼,周身明媚飞扬的气息都散了去,有些蔫蔫的,像是将要枯死的花。
“怎么了?弄成这副模样?”
江泱倾身趴在矮桌上,眸色垂于茶杯底:“阿珞……”
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荆子棠见状,沉默半晌,想着或许是同男子不好言说的事:“或者你同月聆说说也可。”
月聆最是耐心,又细心、足够善解人意。
不成想,江泱却使劲摇了摇头:“不,阿珞,我就跟你说。”
像是一个揣着东西只给自己看的小女孩,荆子棠声音软下来:“同你九哥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