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荆子棠两人跌跌撞撞寻到了山林中一处废弃已久的庙宇。
摸黑走到屋檐下,掠影从怀中掏出火折子。
那火折子外围护了一层薄铜,倒不至于让雨侵进去。
荆子棠没料到掠影身上带了火折子,径直往前走,黑暗中模糊的视觉却突然出现光亮,面前是半开着的寺庙门,门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裂纹,塞满了灰尘。
而他的脸正对着一张攀于两扇破门之间的蜘蛛网,荆子棠瞳孔一缩,不自觉往后退过两步,扯到腿上的伤口,突然而来的疼痛令他没有站稳。
掠影在他后面稳稳地扶过一把,走到了他的前面。
没有管那横在前面的蜘蛛网,只伸手用了些力气将破旧不堪的木门推开,吱吱呀呀的一阵响,因着雨天潮湿的缘故,倒也没有扬起什么灰尘。
荆子棠敛了敛眉目,安安静静地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
庙宇内充斥着木头腐烂潮湿的刺鼻味,借着昏暗的灯火,看见正前面的等人高的佛像许是被什么人砍过一刀,拦腰截断,分辨不出来供奉的是哪方神明。
门窗皆废败地松松搭在各自的位置,往里冷冷地渗着风,偶尔风大时还会带进星星点点的雨。
两人笼过些散在寺庙中可以易燃的翻帷干草之类,用火折子点燃,又慢慢地添了木头。
火势渐盛,便脱下外衣搭在火边,荆子棠盘腿坐在地上,问:“你怎么带了火折子?”
掠影闻言,转头看他一眼,眼睛里带了明明白白的嫌弃。
这火折子于古人来说出远门必备之物,荆子棠这么问掠影,无异于问一个现代人出门为什么还带了手机。
荆子棠却突然目光微微一凝。
完全没心情去理会掠影竟然还会嫌弃自己蠢笨这件事。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掠影转过看自己时眼眸中浓浓的倦意,面色惨白一片,毫无血色,哪怕是面前的火堆延伸着火舌在他面前舔舐,脸上也没映出一丝暖意。
只有皲裂的嘴唇在渗着血,看来分外触目惊心。
简直虚弱的不成人样。
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半晌,荆子棠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哑:“疼吗?”
掠影侧头看他,点了点头。
疼是自然的,只是这种伤势在他身上很常见,是以倒是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左右死不了。
荆子棠眸色轻颤,双手扶上他的肩,轻声道:“眼睛都有血丝了,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好吗?”
掠影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他哪里敢休息?他用自己尚且有些昏沉的脑袋想:要是主人能变小,放在自己的衣袋里就好了。
他的目光缓慢地从荆子棠的身上扫过,却突然停了下来。
荆子棠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腿上伤口上的血侵染了一大片衣服,又经雨水冲洗,边缘早已变成了淡粉色,只有中间一点血红色。
掠影抬眸,满脸的不可置信,道:“怎么会受伤?”
原先灯火昏暗他不见,后来荆子棠的胳膊放在腿上,巧好挡住,况且他没想到荆子棠会受伤,根本没注意看过他。
荆子棠也瞥了一眼自己的腿,随意解释道:“刚刚被吓脑袋的发昏,怕拖累你,所以就让自己清醒一下。”
怎么会拖累呢?掠影咬了咬干燥的下唇,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便渗进口腔中,他扯住荆子棠的衣袖,道:“包扎。”
“不用。”荆子棠道,包扎伤口是止血隔菌的,他的腿上已经不流血了,至于抑菌,现在他的衣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绝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必要。
掠影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脸上慢慢出现祈求的表情。
荆子棠心口一软,不想与他解释,也不想管他的请求是否合理了,只是商量道:“那你靠着我睡一会儿,我就包扎。”
掠影垂眸思衬片刻,点点头。
*
济州刺史府
朱红大门好像在被什么铁器一下一下敲着,听来有气无力。
晚夜守门的小厮本来昏昏欲睡,听见这敲门的声音顿时一个哆嗦,清醒过来。
大晚上这种敲门声太过诡异,仔细听来,被敲的地方高度竟然与自己膝盖的高度相差无几。
小厮浑身一阵恶寒,踌躇许久,还是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门。
手中的灯笼颤抖地往前照,突然小厮惊恐地睁大眼睛,跌坐在地上,照明的灯笼也被甩在了一旁。
门前,一个浑身湿透带着血的人爬在门前,手中举着剑,保持着敲门的动作。
他头发全湿漉漉地挡在脸前,身下是从阶梯漫延而来的淡红色血迹。
像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小厮吓得甚至忘记了惊叫,全身都在抖,手撑在地上往后艰难地挪过几步。
爬在门前的人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艰难地想递给守门的小厮。
他的声音慢而粗沉,像从胸腔发出的声音:“禁军左卫将军张德求见朱刺史。”
大门前的雨地还有一匹毛发湿透的黑鬃马正用力地甩了甩全身,水花四溅。
*
身前的火堆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着,掠影坐在地上,斜倚着身子,头枕在荆子棠没有受伤的腿上,闭着眼睛,呼吸声极轻。
荆子棠揉了揉眼睛,估摸着外衣已经干透,看掠影身上单薄的一层衣服,便想将外衣取过来。
尽量伸直胳膊,轻轻一拽,腿也跟着微微动了动。
掠影向来睡眠浅,霎时便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盯着主人取衣服。
荆子棠回头看见,略带歉意道:“吵着你了。”
然后提了提自己手中的外衣:“正好,把身上那件脱下来晾着,换上这件。”
荆子棠的头发被火烘干了大半,他低头同掠影说话时,有些发梢便痒痒地蹭在掠影颈间。
掠影迟钝地坐直,起身走到荆子棠身后换衣服,没等系好腰带,便觉浑身发软,支撑不住,向后踉跄了一大步。
听见声响,荆子棠立刻起身扶住他,拧眉去看他的脸,见掠影惨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浮上了诡异的红晕。
掠影靠在荆子棠身上,有些无措,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全身烫热酸痛,头昏眼晕,胃中恶心。
“我怎么了?”
荆子棠的手触到他的额头,心狠狠一沉,他好像触到了一块烙铁。
眉间忧虑更甚,沉声答道:“发烧了。”
“不用太担心,”荆子棠随口安慰一句,引着掠影坐下来靠在自己怀中。
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荆子棠想这应是伤口感染发炎引发的,再加上又结结实实淋了一场大雨。
掠影皱着一张脸,无意识地往荆子棠怀中缩。
荆子棠轻轻推开他一点,道:“碰到伤口了。”
掠影烧的昏昏沉沉,显然已经听不进去,继续往荆子棠怀里蹭。
荆子棠见他这副样子是真的慌了,像掠影这种从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必定形势汹汹。
最好是现在就带他去看大夫。
可尚且不说荆子棠的体力如何,外面还下着雨,若掠影的病情加重怎么办?
思来想去,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找大夫,再将大夫带回来。
荆子棠小心翼翼地将掠影从自己的怀中剥离,放在地上,站起身来刚走了一步,便发觉衣角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回头一看,掠影的发白的手正在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
荆子棠俯身去掰掠影的手指,却发现即便是生了病,他手上的力道也是自己掰不动的。索性将整件衣服脱下,窸窸窣窣套上外衣后,又回来将脱下来的衣服细致地垫在掠影的脑下。
听见掠影迷迷糊糊道:“别走。”
荆子棠轻轻摸了摸他闭着的眼睛,温声道:“听话,等我回来。”
雨势小了很多,已经没有原先砸在手上都会痛的感觉,踏出屋檐下,寒凉的雨水拂面而来,荆子棠顿时激的浑身一个颤抖。
他望了望朦胧黑色的周围,突然满脸恼恨地握拳敲了下脑袋。
找个鬼大夫啊!我又不识路!
驿站本来就是建在荒芜人烟的官道旁专供传递文书者或来往官吏中途住宿、补给、换马的处所。周遭自然没有什么人烟,要不然那些杀手哪里敢明目张胆地用火药?
与宋淳分别时,他倒是提过一句,这个驿站临近济州浔阳城,至于适合方向……
荆子棠脚下没停,想着先走到原来的驿站再说。
又想起自己从前随手翻过的《燕史方舆纪要》,这浔阳城大约在官道的南面。
荆子棠当真是顾不了其他什么了,一心只想找找看,路上能碰到一户人家也是好的,否则任由掠影那么烧下去,会要了他的性命的。
天色已经稍稍亮了些,走到驿站时可以勉强看清那一堆被炸毁的废墟,荆子棠继续往南快步走过两步。
却忽见一队人马快马加鞭地赶来,马蹄声声。
来不及惊喜,荆子棠也不怕被撞翻,连忙站在他们前面,打算将人拦下。
那领头的看见前面站了人,极速勒马。
他行马的速度很快,即便是领头的人反应敏捷,也是险些撞翻了荆子棠。
领头的人马鞭轻轻在空中划过一道,厉声问:“何人挡在前面?”
荆子棠道:“事出紧急,万望阁下见谅……”
谁知那人听见荆子棠的声音登时脸色大变,失声道:“侯、侯爷?”
荆子棠:“嗯?”
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侯爷,但我确实恰好也是一名侯爷。
那人当即翻身下马,拜倒在荆子棠面前,语气激动道:“下官济州刺史朱甘拜见侯爷。”
猪、猪肝?
荆子棠将人扶起来,道:“快快请起。”
“方才冒犯侯爷了,下官知罪。”朱甘说着又要跪倒。
扶不动了!
荆子棠收回手,只道:“起来。”
朱甘还是跪在原地,抬头万分悔恨地看着荆子棠,抬起的手臂微微颤抖,道:“恩师,学生来迟了。”
恩、恩师!?
荆子棠的脸开始一点点地石化,这刺史看起来要比自己大一轮吧,这是什么鬼辈分?
*
浔阳城济风堂
天蒙蒙亮,有起床气的陆抚臭着脸有气无力地拉开济风堂的大门。
看清门前的那一堆人后,呆滞地站在了原地。
济风堂名动天下,有人远道而来求医一大早守在门前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
只是当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场面,二十来名着甲士兵整齐排成两列立在门前,一只手搁在剑上。
最前面站了三个人,左边的人举着一把伞,伞身全部倾斜在身边人的头上,自己却淋在细雨中。
最右边的人半晕着,头枕在中间那人的肩上,腰也被中间的那人揽住。
而立在正中间的人……
陆抚后来曾无数次回想起第一次见老师的场面。
油纸伞下的人微微垂眸看他,长发微湿未束,散在身后,眉目清朗雅致,像一副远阔的墨色山水画。
大抵荆子棠就是恰好照着陆抚的想象长出来的老师,不然何以如此狼狈模样的荆子棠却惊艳了陆抚一生。
“小兄弟,我们来求医。”荆子棠道。
心里越是焦急不堪,人前就越是和缓从容,近乎成了荆子棠自我保护的本能。
是以同陆抚说话时,荆子棠倒是真的端了一派宋淳的气质。
荆子棠的话将陆抚惊醒,他立刻侧身让开道路,道:“快请进。”
为掠影诊断的人是济风堂堂主,素有“天下第一手”之称的陆柏叶。
其人已年半百,稍稍白了鬓角,说话举止间中气稳健。
荆子棠守在旁边,看他为掠影搭了脉,处理过伤口又开始写药方,便问:“他的病情如何?”
陆柏叶回道:“只是伤口位置险了些,又沾了毒,既然来了济风堂那便都不妨事。”
荆子棠点点头,又听见陆柏叶接着道:“这小哥身上大疤套小疤的,这伤口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现在只要给他尽快退烧就好,再烧下去怕是要烧成个傻子。”
陆柏叶说完将药方递给身边着灰色短打的徒弟,道:“尽快将药煎好。”
徒弟低头接过药方,低头应:“是。”
转身便要走。
“等等。”陆柏叶喊住他:“那小混蛋呢,让他来看顾这人两天。”
徒弟一僵,极其不自然地瞥了一眼荆子棠,心道:师父这称呼,外人面前也不给小师弟留面子。
见徒弟不答,陆柏叶当即吹胡子瞪眼,质问道:“怎么了?他又混哪儿去了?”
徒弟忙道:“没有没有,小师弟在外堂,回头我将他喊过来。”
荆子棠在旁表示,对神医家的小混蛋很感兴趣。
陆柏叶开完药方,连句医嘱都没有,直接同荆子棠告别,飘飘然地走了。
他这态度反倒让荆子棠放心,至少证明掠影不是什么棘手的病情。
朱甘早已被荆子棠赶走,他一个刺史扎眼地陪同自己呆在药房,是生怕想杀自己的人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