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正午,天气反倒阴沉了下来,刮起风,轻晃树木卷起残叶,一阵阵的飒飒之音。
估摸着傍晚亦或晚夜会落雨。
宋淳与荆子棠告别,立在瑟瑟的凉风中,衣袂翻飞,拱手俯身一拜。
荆子棠也还一礼。
原装货许是因为孙家女之事而杯弓蛇影,才想宋淳远离京都,荆子棠却也与他心思一致。
都说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但宋淳不同,诗书塑身,铮铮傲骨,荆子棠觉以宋淳之能,当保万民、镇边境,万不能磋磨在风云诡谲的京都。
况且,宋淳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没有了。
傍晚时分,果真下起了绵绵细雨,等到晚上赶到驿站时,雨势渐大,砸在手上都有些疼。
雨水的湿气仿佛能钻进身体,荆子棠觉得浑身的凉气与潮湿,于是泡了热水澡。
沐浴过后,荆子棠又开始操老妈子的心,自己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背后不管,见掠影一头湿发走进来,扔过一块手巾,习惯性地叮嘱一定要把头发擦干了才能睡。
掠影乖乖地接着,却走到了荆子棠身后。
头发被人轻柔地撩起擦拭,荆子棠惊讶地转头。
掠影问:“你在伤心吗?”
荆子棠没心情擦头发,掠影便想帮他,他自己除了受伤,从不生病,可荆子棠不同,易伤易病,脆弱的让掠影觉得他一碰就碎。
荆子棠实在吓了一跳:“你还会看出来这个?”
莫名有种带自闭儿童走出来的喜悦感。
掠影道:“你不同我说话,也不笑。”
荆子棠闻言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明显的吗?
其实荆子棠从很久以前喜怒哀乐便习惯藏在心里,再根据周围情况表现出合适的情绪。如今这般不过是潜意识对过于单纯的掠影不设防。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情绪低落,好像从自己发现很容易对宋淳产生依赖感的时候,尤其是宋淳对真正的荆珞说那些话的时候,明明事不关己,心里却还是像被什么堵着一样难受,连呼吸都仿佛变沉了。
特别是,宋淳看他时,那种明晃晃能包容他一切的眼神。
荆子棠甚至连意识也昏沉起来。
掠影皱着眉头想了想,问:“要怎样你才会开心?”
荆子棠闭了眼,微不可查地轻叹口气,手遮住脸,中指从眉心顺着鼻梁划下,反问:“若是你,怎样才会开心?”
掠影手上擦干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努力想了想。
他极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即便是身受重伤除了觉得疼痛,心里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感觉。
而这极少的情绪波动,最近却频繁起来,且次次都与荆子棠息息相关。
比如现在,他便觉心里溢出一丝又一丝的难过。
掠影道:“你多同我说一些话。”
荆子棠吃吃地笑一声:“这叫什么方法?”
片刻,荆子棠又怕掠影觉得自己敷衍他,同自己闹脾气,便回头看着掠影弯了弯眉眼,软声道:“我记得了。”
掠影眨了眨眼,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荆子棠自己不觉,他能察觉到掠影自己都发现不了情绪,耐心地将他哄好。
于掠影来说,确实是同他说会儿话。
驿站的房屋是木质,防水性却出乎意料的不错,待久些,相比于穿雨而来的方才,竟觉有些干燥。
头发已被掠影不紧不慢地擦到了半干,荆子棠抬手碰了一下他的腕间,示意他停手,站起身,想去开窗户,沾些湿气。
手刚触到窗沿,却突然听到了剑鞘碰触桌面的轻响。
荆子棠心下一跳,猛然回头,见掠影已经将剑拿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自己身旁,低声道:“屋顶有人。”
荆子棠摒了摒呼吸,看见身边的掠影,却又放松下来。
掠影在,没意外。
但一次接一次的暗杀也实在让人烦躁。
荆子棠都想扯着那些要杀自己的人的耳朵,告诉他们,这剧身体已经换芯了!恩怨都翻篇了!别再死不要脸地纠缠不休了!
况且有掠影在,当然再多的杀手也是跳梁小丑,怎么就不明白呢!
良久,屋顶上噼里啪啦塌下许多瓦片,雨水笔直砸下来,接着数道寒光闪过,掠影将荆子棠护在自己与窗扇之间,长剑一扫,将那些剑影轻松挡去。
荆子棠怕给掠影添乱,站在原地没敢有动作,大半视线也都被掠影挡住,只能看见掠影的背影和十来名黑衣人寒光凛凛的长剑残影,索性荆子棠不是什么好奇心重的人。
只见他们过了几招,掠影却寻了个间隙极快地回身,朝窗扇划过几剑,留下几道剑气的残影后,窗扇被卸下,砸向了窗外。
接着荆子棠便觉自己被人笼抱住,脚下一空,身体开始出现失重的感觉。
原来是掠影带着他从二楼的窗户直接跳了下来。
掠影的手还放在荆子棠的腰上,凉气森森的雨水有些渗进眼中,荆子棠伸手胡乱摸了一把脸,询问:“怎么了?”
按掠影的身手,当不至于被人逼的跳下来。
掠影道:“有火药。”
他又拦着荆子棠的腰,脚尖轻点退后数丈。
雨水砸在物体上发出的霹雳声中,突然混进“嘭”的一声巨响,接上一阵框框当当的声音,原还好好立着的驿站顷刻间塌成一方废墟。
应该是还泼了些火油,房屋朝了那么一瞬,又被滂沱的雨水盖灭。
若有若无的木头烧焦的味道混在雨水中钻进鼻腔。
荆子棠脊背一凉,表情开始难以抑制地扭曲了些。
若不掠影敏锐,或许自己真就交代在里面了。打不过就想直接炸死自己,这手段忒狠辣了些。
周身开始出现些戾气,却很快被他压下。
漆黑寂沉的天空忽闪过几道明晃晃的白光,雷声随之而来,震耳欲聋。
他抓住掠影的手臂,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再说。”
掠影闻言带了荆子棠往官道一侧茂密的林中越去。
本来掠影即便带着一个人,想跑也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是凄沉的黑夜,滂沱大雨中往林中去。
进去便肯定不会再让人找到。
时机只在驿站内,错过了便再无成功机会。
暗杀的人仿佛是明白这一点,没有再追,只是做了最后的微弱努力,但听雨声中出现箭雨齐发的声音,却甚至连荆子棠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荆子棠心有余悸,回头看了一眼。
恰在这时,空中又划过了一道闪电,驿站的废墟旁的情景便清清楚楚映入了眼帘。
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拿弓弩的手刚刚垂下,而为首的黑衣人却还在紧扣弓弦。
荆子棠甚至感觉到了那人扣弓弦的力道。
闪电的寒光从他的眼眸掠过,冷然镇静,一箭射出当例无虚发。
箭矢如电脱弦,穿雨而来!
一瞬间,闪电的光芒消失,荆子棠视线重归黑暗,心脏骤停!
几乎同时,身体被人环抱住,耳边是铁矢没入身后之人心脏处的闷响声。
荆子棠脑中的一根弦忽地断开,崩向两边。
掠影的本意是想抱着他躲开这一箭,不想那人箭速太快,躲开不及,身体的惯性带着荆子棠转过一圈,堪堪站稳,却又觉头脑开始发昏,不受控制地跪跌在地上,单手撑了泥泞的地面。
荆子棠全身僵硬,像被冻住一般,心脏开始极速跳动,脑中却是茫然然一片,接着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地翻腾,腿上一软,便要倒下。
荆子棠太过熟悉这种感觉,毕竟曾与它做了一整年斗争。
荆子棠过去曾患过重度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那时都说荆小公子薄情冷性,手腕了得,父兄去世不过两日,便能冷静地站出来重整分崩支离的家业。
半月后,母亲自杀,竟连一滴泪都没有,有条不絮地为其处理后事,不出半点差错。
荆子棠闲暇之余也想,或许自己生来就是缺了一种情绪,才让自己平静地接受了亲人骤然离世。
直到后来途径墓园时,他昏死了过去。
初时以为是那段时间劳累过度所致,没有在意。
紧接着在出差时走过酒店大厅,大厅的侧边安装了一个小型电视,正播了一个时下大火的警匪片。
荆子棠瞟了一眼,画面中正好有人开枪,击中了对面人的心脏。
荆子棠毫无征兆地晕倒在酒店大厅。
于是检查出自己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见不得与死亡有关的任何东西。
荆子棠忽然清醒过来,哪里是自己缺了一种情绪。
不过是在过度悲伤时,连自己都会欺骗自己并没有多么伤心,企图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好在,荆子棠向来不是什么喜欢沉溺在过去的人,发现自己有病就积极配合治疗,几个疗程下去,满血复活。
许是这几日宋淳给他的刺激,加上独自身在异界内心从没有消失的慌乱,荆子棠又复发了。
他顺势跪坐在掠影面前,双手艰难地抬起,抱住自己的头,狠狠地摇了摇。
豺狼在后,现在如何能昏过去?
下嘴唇被咬破的腥味渗进口腔,意识出现一丝清明,荆子棠索性从袖中掏出匕首,劈手在腿上划了一道。
匕首锋利,削铁如泥,尽管荆子棠并没有多少力气,还是差点划到了骨头。
强烈的痛意顷刻刺激着神经清醒。
雨水淅淅沥沥地砸在全身,视线昏暗模糊,荆子棠摸到掠影的胳膊扶住,冷静道:“现在必须离开,不能让他们发现是你受伤了,否则便会穷追不舍。”
毕竟那道箭矢是笔直地朝着荆子棠来的。
掠影的手臂穿过荆子棠的颈部,塔在他的肩膀,腰也被荆子棠拦住,全身的重量倚在荆子棠身上站了起来。
雨水砸的睁不开眼,荆子棠伸出一只手向前探,怕撞到树上。
也不知走歪歪斜斜走了多久,荆子棠脚下踩滑一块石子,俩人便都倒在了地上。
身上的箭扯动伤口,掠影闷哼出声。
身体陷入松软的泥土,荆子棠的冷静豁然分崩离析,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对身边人的离去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种恐惧像一只折磨他已久的怪物,即便努力与其做着抗争,却终究是我消彼长,迟早要将他吞噬。
腿上的伤口不断地渗着血,染红衣服,又很快被雨水冲淡,如此反复。
荆子棠却感觉不到疼。
他用双手拂过掠影脸上的雨水,声音带上了哭腔:“我该怎么做?”
语气中满是无措与无助,教人听的心尖上狠狠一颤。
掠影被他的语气怔了怔,半睁开眼,低低道:“不在心脏。”
不在心脏?
荆子棠睁大眼睛看了眼前模模糊糊的身影许久,接着眼泪积蓄,合着雨水滚下。
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一种类似于失而复得的狂喜。
可明明他连站起来都困难。
荆子棠的双手还停在他的脸颊上,问:“那、那你怎么会这样?”
掠影之前在驿站松松用发带绑过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散了下来,荆子棠觉出有些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颊,手无意识地帮他轻轻拂开,听见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搽了毒。”
箭上涂了毒,穿雨而来,被冲去大半,只有那一点的毒试图吞噬掠影的意识。
原来上天还是眷顾他的。
荆子棠无声地笑了起来,颤抖地张开双臂想抱他,却又怕碰上心脏上方的那支短箭。
此时掠影紧紧攥了攥手心,垂了头,右手绕过左肩膀,双指夹住箭矢,不做任何停顿,直接拔了出来,箭身带出一道血,混着雨溅在地上。
掠影紧了紧眉,随手将箭丢在旁边,身体无力地向前倾倒,头靠在了荆子棠的肩上。
天色黑沉,并不能很看得清,荆子棠半靠感觉,用匕首割下袖中的里衣帮他包扎,包扎过后,怕自己没有扎紧让伤口继续流血,想再包扎一层。
掠影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声音也在耳边,他说:“好了。”
荆子棠一贯能猜出他的意思:不要担心,包扎一次就好了。
掠影一直在与自己昏沉的意识做抗争,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还要保护身前的主人,不能这么昏死过去,主人那么脆弱的一个人,没有自己会出事的。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环住了自己,双臂轻颤,颤的掠影伤口都剧烈地疼了一下。
明明两人身上都湿透了,凉气入骨,掠影却觉得主人身上有一股很暖的气息,像几日前春日微风拂过来的感觉。
掠影第一次心慌乱起来,他觉得自己清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