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后,荆子棠终于去见了江舒。
江舒在上早课,提笔抄书,先生是燕南有名的大儒,见荆子棠来,以为他们有国事相谈,先退了出去。
江舒没好气说:“你怎么不继续躲着了?”
荆子棠:“……臣来教陛下写字。”
说着,从后面握了江舒的手,轻轻落笔。
荆子棠的字本来也算得上好看,经过这两年心境的沉淀,笔锋少了些轻逸,多了些天成的雄浑气势。
江舒偏着头看他的字:“朕又不小了,哪里还需要人教,你这话锋转的未免太生硬了些。”
好似这次回来,江舒对他的忌惮与防备全卸了下来,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将荆子棠噎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陛下这字写的越来越好了哈。”荆子棠笑说,松开了江舒的手。
江舒停了笔,轻叹口气,犹豫道:“宋太傅、他可以也回来吗?”
荆子棠一怔。
宋裴。
“从前你不是总跟太傅待在一起吗?”江舒道:“他是朕的启蒙之师。”
也是他为原来白纸一般的江舒涂画了帝王底色。
“小宋大人啊。”荆子棠轻声念着那个许久未曾出口的称呼。
眼眶突然涌出些酸楚。
“臣将他喊回来。”荆子棠道。
不回来也拿刀将他架回来,我在朝廷之上累死累活的,他怎么能在浔阳悠闲度日?
江舒乍然笑了起来,高兴的有些手足无措。
从皇宫出来,荆子棠便着人往浔阳稍了一封信,过后,又去了丞相府。
马车悠悠停于丞相府门口,荆子棠下了马车,理了理袖口,抬头,却见一名深蓝武服的男子从台阶上踏下。
见着荆子棠,他的脚步停了停,露出一个极清极雅的笑意。
“小侯爷。”
多年征战下来,宋淳的身上的儒气被全部磨砺了下去,即便不着甲也没了当初朗月清风一般的雅致气息。
只是在荆子棠面前却总是温润的。
“宋帅来做什么?”
宋淳走近他,“来将地方兵制章程交于丞相,顺便提了些浅见。”
荆子棠笑道:“我也正是为着此事而来。”
停话瞬间,耳畔带过轻风,宋淳抬手,从他发上掠过。
目光下彻,望到荆子棠的眼:“小侯爷是从哪里沾上的梨花花瓣。”
离得太近,荆子棠轻易地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不再是过去清雅的水墨香气,而是一种类似于西南风沙粗粝却温暖的气味。
荆子棠晃了神,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眼眸,都无比地熟悉,熟悉到仿佛刻到了心骨。
通过那块古玉,荆子棠看到了荆珞的一生,从生到死荆珞所有的记忆。
前面与他了解的一致,而后,荆珞的记忆全部都是宋淳,就像他的记忆全部都是段清寒一样。
荆珞的所中之毒是完完整整的寸阴若岁,在生命最终的那段日子里,被精神、被身体折磨到偏执疯狂,甚至失去自己的荆珞一直被宋淳小心翼翼地保护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宋淳的温柔与爱意大抵是那是的荆珞苟生的唯一支撑。
荆子棠有些许不习惯,往后退过一步,笑容略有些僵硬:“府内的梨花开的正灿,许是走过树下时沾上的。”
宋淳望着他后退的动作,神色依旧温和,覆手将那瓣梨花轻攥在手心。
“小侯爷,”他的声音郑重下来,顿过一瞬,彷佛是在寻找接着说下去的力气。
“宋淳心慕你已久。”
荆子棠眼睫一颤。
“不知何时始,等你失足从树上摔进我的怀中时,我才幡然醒悟,我对你的喜欢早已跃过了正常范畴的鸿沟。”
那段记忆至今依旧历历在目,少年带着满身的凉气与如雨的花瓣猛跌撞在他怀中,往日神采非凡的眼眸在惊恐之后清澈见底,满眼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一瞬间冰雪乍融满池软波碧水。
春风料峭,醒人亦醉人,时间仿若恒静,宋淳满目柔软与坚定。
荆子棠动了动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两人心知肚明已久之事,未曾言明,便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荆子棠便可以当做不知。
宋淳又是决计不会教他为难的性子,一直顺着他的意思。
如今,在他们分隔两端,永不交集时,宋淳终于生出了那么一些私心,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了却自己的遗憾。同时,为难了荆子棠,以后该如何面对他。
说出来,于宋淳来说,不是开始,是结尾。
荆子棠既然过的好,他以后自然再不会打扰。
闷了许久,荆子棠终于道:“我不值得的,宋帅,我不值得你这般对待。”
声音很轻,却尤为坚定。
宋淳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轻轻笑了笑,另说:“西楚那边正是公务繁忙之时,我今日便离京了。”
“小侯爷,”他拱手:“珍重。”
荆子棠没有看他,总归是欠了宋淳的,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
他顺着宋淳的话道:“珍重。”
*
踏入丞相府,荆子棠显然没有了什么心思与张余商谈政事。
张余的书房布置极简,除了书籍公务便什么也没有了,只右侧用画着四季的屏风隔出一个小隔间。
看出荆子棠心不在此,张余道:“王爷若有事要忙,改日再来也好。”
荆子棠也知自己这时说不出来什么,点头道:“打扰大人了。”
张余起身,客气道:“哪里。”
正打算跟着起身,荆子棠忽听一声瓷器碎裂之声,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是那个隔间之后。
他们商谈的是政要,不该有其他人在场的,荆子棠诧异地看向张余。
却见张余平日冷淡克制的神色染上焦急,一转身,便朝着隔间去。
正在此时,一个人扒拉着屏风边缘,露出头来,说道:“小鱼,你别着急,我在里面太无聊了,来回乱动,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梅瓶,我自己没事的。”
是段邵。
张余停在原地,望着段邵,也背对着荆子棠,让荆子棠看不清神色。
不过从段邵略略低头避开张余的目光倒可猜出,张余必定是恼了。
半晌,又见段邵整个人都从屏风后出来,穿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光着脚,轻轻摩挲着,小声嘟囔道:“小鱼,我脚冷。”
荆子棠:“……”
委实是震惊了,荆子棠以为自己在段清寒面前已经够娇气了,见过段邵的作风才知,自己的娇气算个球!
脚冷,自己回去穿个鞋不行吗?!
偏偏张余很吃这套,连忙走过去,将人抱住:“摔了瓷器,怎么能光着脚出来?”
隔间应是隔了张床塌,张余将人抱了上去。
段邵讨好一样地说:“我怕你着急,当然想快点告诉你。”
“……”荆子棠:呸,真矫情!
隔间内,一阵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正在荆子棠犹豫自己应不应该不告而别之时,却听见段邵道:“你将外面的人打发了吧。”
打发……
荆子棠觉得自己好像是来打秋风一样。
这不能忍!
于是,荆子棠对来打发自己的张余:“我想同段邵谈谈。”
张余满眼警惕:“王爷同他谈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
荆子棠:“呃……”
心道:那你可太小看段邵了,或许他什么都知道。
段邵却蹬蹬地跑了出来,道:“我也想同他谈。”
这次穿了鞋。
张余望向他。
段邵道:“你先出去,我自己同他说。”
自他们敞开心扉后,段邵什么事情都不避他,甚至连芝麻大点的事都要同他谈说分享,张余当下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要避开吗?”
段邵凑近,抱着他吻了吻他的唇:“就避开嘛。”
将人推了出去,关了门。
段邵自己又回来,落坐于荆子棠对面,眸色去了方才的柔色,只剩下穿透人心的通透。
荆子棠忍了忍,还是道:“你方才那样对人,他定会气愤伤心。”
段邵不在意道:“你走之后,我一会儿便会将他哄好。”
“那不是你将他哄好了,”荆子棠认真道:“那是你仗着他对你的爱,让他对你做出的让步与妥协。”
段邵面露犹豫。
荆子棠道:“不说清楚,你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便一直都在,不可能愈合,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同他说清楚的呢?”
段邵沉默,良久,声音很小:“如果说清楚,他或许就会恨我呢?”
荆子棠没听清楚:“什么?”
“你管这么多事做什么?”段邵一掌拍在桌子上。
荆子棠:是有点多哈……
他同段清寒之间太不容易,看见张余与段邵之间顺顺利利地到如今,得到了他们求之不得的东西,荆子棠总是不忍心他们出什么问题的。
荆子棠摸了摸鼻子,问自己的事:“我是谁?”
仿佛是早便料到了他会这么问,段邵手撑在桌子上,微微倾身:“荆子棠,无论你信不信,你同荆珞确实是一个人,你不过只是失去了有关过去的记忆。”
“或许是一个人吧,”荆子棠轻叹一句,没有多少意外。
倒是段邵惊讶起来:他现在不应该是震惊与难以相信吗?怎么能这么平静!
“所以呢?”荆子棠阴恻恻道:“所以呢?我看的那本书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事,段邵便极为骄傲:“实不相瞒,鄙人拙作。”
荆子棠:“写的挺好啊。”
段邵故作谦虚:“哪里哪里,也就靠着稿费买了辆劳斯莱斯吧。”
荆子棠:“!!!”
荆子棠:“你他妈真有脸说,所以段清寒到底将荆珞怎么了?”
“或许爱过吧。”段邵感叹说。
这下轮到荆子棠拍桌子了:“说人话!”
段邵撇嘴,正色道:“你既然没有多少惊讶,便该想起了从前的事,你最后被宋淳带去了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