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川摸着储物袋,拿出一只破空梭,对虞连心道:“哥哥莫要被前世束缚。重来一世,你我自然会走上一条不一样的人生路。将你的神魂治好,你我三千界何处逍遥不得?”
虞连心“嗯”了一声答应下来,连川跳上破空梭,向泷源秘境中心飞去。
秘境中心有一口双仙泉,是由两口脾性不一的泉水相连而成。
左边那口泉水性情冷冽,水面常年封着厚厚的冰层,若有人凿开冰面就能看到万年玄冰沉沉落在泉底。
右边泉水性情暴虐,似是煮着一锅滚水,沸沸扬扬。水底燃着熊熊烈焰,时时飘出金光闪闪的火苗的浮上水面。
两湖相连之处是个十丈有余池塘,池中水面平静,碧蓝池水一眼可望到底,水草飘飘扬扬,有丁点儿大的小鱼在草中嬉戏。
连川带着虞连心对着池塘指指点点:“好一个清澈可人温度适宜的天然澡堂子!”
虞连心嘲讽道:“泡着凤族金焰和龙息玄冰的水,哪个不要命的敢下去洗澡?”
连川哈哈大笑,欢快的说道:“不错,想在这里洗澡的都入了轮回了。”
他向泉边走了两步,清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兀地大喊:“双仙泉这名字不好,自古红蓝出道侣,该叫双鸳泉才是!”
这话捅了马蜂窝。池中水面激荡,倏然掀起三丈高的浪头,“哗啦啦”成片的水浪直向连川迎头打来。
连川将虞连心严严实实的护在怀中,没沾着一点毒水。他自己却被湖水倾个正着,用手抹一把脸,擦下来的皆是血水。连川尚且大笑:“哥哥,快看这泉水通人性!”
虞连心快要被这找死的混帐气晕过去,含恨带怒地从他怀中跳出来,“不!想!活!了!你!直!说!”一字一顿,一顿便用球身狠砸一下连仙君的狗头。
连川顾不上被池水腐蚀出的伤口正在汩汩冒血,拿出外袍勉强遮住露出白骨的地方,赶忙搂了虞连心,安抚道:“龙凤二位仙君流落明璃,以这两口泉水吸取灵气供养仙泉。”
连川抱着虞连心叹了口气,继续与他解释道:“连心哥哥,要治你的神魂,双仙泉你我非进不可。你也看见了刚才泉水未曾伤到我的神魂。一会进了池中,我若是流血你莫惊慌,别从我怀中出来。”
虞连心没能将冷战进行到底,听闻他竟要进入池中,心中焦急。
二人前世相伴七千年,虞连心深知这混/蛋若打定主意无人能劝。只得忿忿道:“有事便喊哥哥,无事叫虞连心。滚,若死在池中别指望我救你。”
连川朗声大笑后,踩着血红的脚印,迈进这鸳鸳池中,嘴中犹唱着小曲儿:“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离人几行清泪【注1】。”
入得这有情池,连川身上剧痛,须臾间已成血人。血人躬弯身子,双手抱膝,将手脚牢牢锁在一起。
待整个身体团成环形,将虞连心安安稳稳的护在心间,放出神识只护住嶙峋白骨,任由血肉被毒水腐蚀干净,只余干干净净一具雪白骷髅,团着身体缓缓向池中深处沉去。
虞连心的球身和神魂,全被连川的神识牢牢护住。他虽不知具体情形,也能想到连川正在受苦,”你放开我罢,我带你下去便是。”
“逆转几千年时间,你的神识还余几分?你我一回来便被追赶,你始终没有出手。你不是不想救我,是救不了我罢?”连川忍着刮骨巨痛,若无其事的回答。
虞连心听得此话,心情低落:“你既知道了此事,更该放开我了。神魂有损,未必还能带你游遍三千界。”
“住口!相识七千年,这种话你如何说得出口?我视你为兄,视你为弟。你早已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连川识人不明害你至此,要我抛弃你,除非将我神魂尽灭,血肉不存!虞连心你是忘了当初同生共死的誓言不成!?”
连川心中悲愤,若不是个白惨惨的骷髅架子,多半要流出泪来。
虞连心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别难过,治疗神魂之伤只能全凭天意,你尽力就是了。”
连川与虞连心交谈一场,心结尽去,也不觉得这刮骨水如何难忍,高高兴兴的团着,只等着落到池底。
缓慢的下落结束之后,感觉到即将落到池底时,连川猛地抬起头,神识大放催动净玉——黑洞洞的眼中冒出两簇紫色魂火,右手抬起从肋下卸出来一截白骨,白骨离身化做妖刀。
他手持妖刀挽了个刀花,刀尖划开池底,护住虞连心,单手提刀跃进凭空打开的一扇门内。
门内俨然是另一个泷源秘境,空中仙气飘飘荡荡,几乎凝结成雾,脚下各色草植繁盛。
连川从高处门中跌下时,顺便了观察四周。南边雾气茫茫看不真切,北边一片汪洋,向东望去又有好大一片梧桐林,郁郁葱葱。
连川现在站在西边地界。
精致小巧的白色骷髅从天而落,动作麻利的翻身站起。左手提着黑色长刀,右手捏着一颗白色玉球。
原本趴在地上悠然吃草的小灵兽看见连川这出场方式吓的不轻,转身奔远。
“嗳……”连川看着眼前那只灵鹿掉头跑开,讪讪的收回伸出的手骨。就地盘膝坐下,长呼一口气,“总算是到了。”
虞连心此时才看清楚连川行状,大怒:“为何不护全身?”
连川摇头苦笑:“那凤族火焰厉害,我只能先护骨骼。”
虞连心又沉声问道:“龙凤仙君哪位是医修,你这伤能不能治好?”
“龙凤两位仙君。”连川将虞连心牢牢挂在胸前,继续说着:“他们手中有天上地下唯一一株地母青莲。”
他右手提起妖刀,丢出一只破空梭,扔了把灵石上去,跳进梭内向东飞去。
看他这串动作,虞连心心道不像寻爹娘,倒像是去寻仇。
鬼工球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连川胸前肋骨,敲出“喀喀喀”的声音,提示连川道:“连川啊,你现下躯体将散,还能提得动刀么。”
连川微微一笑,骷髅笑的瘆人:“先礼后兵嘛,毕竟是去见亲生爹娘,也不能提刀就砍。”
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雾气,在梧桐边停下飞梭后,他带着虞连心手持妖刀慢慢走入林中。
这片梧桐林远看普通,近前才觉阴森。树木高大几乎顶入天际,挺拔的树干上覆着乌黑发亮的树皮,遮天盖日的树叶墨绿成荫。
树荫浓郁枝繁叶茂的梧桐林,微风扫过墨色波涛如海。林海中传来的风声如泣如诉,细细听去好似有一只华美的凤凰悲鸣着死去。
走入林中的连川被泣血啼声勾动情肠,白骨骷髅无血无泪,憋了半晌只能哽咽唱道:“姆妈呀,亲娘哎,哭起我俚亲娘眼泪多。姆妈姆妈你好命苦,为人在世白样苦,顶苦还要做寡妇。”
唱了一曲丧歌唯恐不够悲切,连川正张嘴打算再来一段时。
梧桐树上远远传来一句暴躁的骂娘:“唱恁娘啊唱!”虽然这话内容不大文雅,但是这把声音悠然婉转,优雅清朗间宛如天籁。
连川嘻嘻笑道:“可不就是唱我娘吗?”将妖刀藏在身后,又将储物袋里寻出的空白符纸拿起,接着说道:“前辈莫恼,小子名为连川。给我娘烧点纸钱便走。”
那前辈怒道:“你他娘的瞎了狗眼这是老子的地盘!赶紧滚出去,再不走将你肠子扯出来打个结勒死你个龟孙。”
这位前辈一句话里能骂人八百遍,连川心下暗笑。喜欢听小曲儿的连仙君对着这把“骂人也像唱歌”的声音真是垂涎不已,心道若是能让这位前辈为他唱上一首就好了。
见着这前辈撵人,连川迅速跪在地上点起黄纸,深吸一口嘴中哭喊道:“我的娘啊万年前您殒命此处儿子有幸得您精血出生对您感激不尽祭品简陋儿子惭愧望您来生平安喜乐顺遂。”
说完俯身重重磕头,久久不曾起身。半晌没人理他,虞连心在他怀中抖着“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连川微微抬起骷髅头,瑰紫魂火在黑色的眼眶中咕噜噜转了一圈,抬手悄悄捏了鬼工球一下,示意:“别拆台”。
连川觉得可能方才不够恳切,仙君有着几千年坑蒙拐骗的经验,一曲悲歌不够动人那就再来一曲。
站起身来,酝酿情绪,开口正待再唱一曲。
树上又传来一句更暴躁的骂娘:“别你娘的哭丧!谁他娘死了,老子何时有了你这么大的龟儿子?”
树下突然冒出团金色火焰,熊熊烈火中隐隐绰绰印着黑色影子。
那火纠缠着往连川这边舔来,细小的金焰燃尽了外袍,又点点缠上白骨,将连川的骨头灼出密密麻麻的黑洞。
连川此世降生在泷源秘境上层不过几天。一路奔逃杀人,驾着破空梭寻到梧桐林。
血肉用尽神魂干涸,神识早就难以为继,若不是靠着那块炼魂净玉,进了双仙泉怕是就出不来了。
刚让这火焰舔了几口,骷髅就软软栽倒在地,曲子也唱不出来了。连川倒地前还想着“怎地如此暴躁,您倒让我演完啊”。
骨骼尽裂两把妖刀坠落,白骨砸在地上碎成一滩,只剩一小团紫色的魂火躺在碎骨堆里中幽幽燃着。
虞连心心急如焚,“咔咔”打开十三层重重玉雕,露出当中残缺神核,飞至连川魂火近前,便要将魂火收入核中。
旁边伸出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挡住虞连心,不知何时这林中来了一位身着黑衣的高挑修士。
这位修士黑发如瀑额前生银角,眉目间冰冷孤傲,龙眉修长几入鬓边,瑞凤眼中神光湛湛,鼻梁挺直薄唇紧抿,身上还萦绕着浓重的水气,像刚从水中爬出来一般。
一手挡住鬼工球后将虞连心捡起绕在腕间,一手慢慢拾起连川,转身离去前对火焰中的修士道:“诸焕,将连川骨头收起。”
那金焰中的前辈让连川吓了一跳,又被指示着做事,心下不服张嘴便是:“干恁娘,这龟孙子到老子这里哭了半宿也不见死球了。你这贱人刚到,他说倒便倒,涟韵你知道不知道这叫碰瓷。你竟还让老子给他收尸?”
涟韵往林外慢慢行去,一手稳稳托着连川,另一手挥袖甩出将身后诸焕打翻在地。他也不回头去看,嘴里慢吞吞的说:“他确实是你我子嗣。”
连川神魂虚弱,不知有人已替他报过烧身之仇,在涟韵手中睡的正香。
诸焕被揍翻在地悲愤不已,心道:若不是打不过你个龟孙,老子才不干这晦气事。忍气起身收了烈焰,挨个将连川碎骨捡起。
收了火焰后才能看清楚暴躁修士的真身。那焰中张牙舞爪的黑影露出真容。
一只年龄尚小的凤凰——这只凤凰身长一丈身披红色细羽,羽毛上燃着一丛丛金色火焰,晶莹剔透的羽尖绕金色火焰,金丝缠绕华美难言。
小凤凰的下颌双翅尾部都还未生硬羽,密密覆着柔软细腻的绒羽。
未成年的暴躁诸焕在林中蹦蹦跳跳的为便宜儿子捡完骨头,看着地上的两把妖刀好奇不已。
捏诀化了人身——金色宽袍红发披下,身材纤细弱不胜衣,一张粉面上青黛远山眉,桃花眼眼角上挑,红唇嘟起水润丰满。
一个清丽妍美的少年人。
诸焕俯身捡起双刀,刚起手摆了一个“劈刀式”,两把妖刀红光闪烁,刀身突然消失不见,猛然自刀柄处滑下捅进这倒霉少年肚腹中。
诸焕惨叫一声,抽刀出身时已是脸色惨白,咬牙挤出一句:“干恁娘,龟儿子哪里弄来的阴邪妖刀。”
妖刀未生器灵,灵识模糊,不能还嘴骂回去也是委屈。
妖刀被连川从石中磨出以身养大,跟随主人先游历三千界,后入仙界南征北战,九重天上经历无数战阵,杀人如麻吸血噬魂已成本能。
虞连心将它藏在神魂中裹回来之后,只寥寥喝了几个筑基修士的鲜血。
诸焕这血气充沛的仙兽当前,妖刀早就忍不住,偏偏他还手贱撩刀,先撩者贱被吸了血这事不能怪刀。
诸焕气的要命,劈手撕下块树皮裹了妖刀,捂着伤口去寻涟韵告状了。
涟韵与诸焕相识万年,先成仇敌,后做挚友,但是住在一起是万万不可能的。二人性格迥异爱好不同,只得各自寻了心仪住处,觉得寂寞了便相聚几日。
涟韵住在秘境北边那处汪洋大泽中,正是连川落进泷源内境时看到的那片大海。
此地原是个狭小湖泊,有一条黑色长龙当空坠落,龙身聚水,万年间聚出一片海出来。
诸焕那片梧桐林也是如此,凤凰尸骸便藏在林中,因而林中生梧桐,日日有凤悲鸣。
二人在那八十一道雷下逃出真灵,修养几千年后借仙源化泉,聚体重生。
按说龙凤既已重生就应该重返九重天了,但是出不去——他们与明璃界破界大仇,内境尚有龙凤尸身可遮掩天机,一旦离开内境进入外境便会有劫雷落在头顶。
一穷二白的连仙君想要医治虞连心,只能先到这便宜爹娘到门上打秋风。
诸焕赶到北海边是正值日落时分,夕阳西下一只流光溢彩的凤凰跌跌撞撞飞来,腹部绒羽染着两团金色血液。
凤凰蹲在海边一幢木屋上叫的凄惨,一声声悠长清脆的凤鸣悲声,吵醒了泡在屋外澡盆子里连川。
连川魂火小小一团在木盆里飘飘摇摇,看到如火的夕阳映着华贵的神鸟,先赞了一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注2】。”
那凤凰倒是不大友好,咆哮着:“念恁娘的鬼诗,妖儿子养的好妖刀,好险插死你爹。老子流了一筐子血都让这贱刀吃了。”
哦!原来是险些烧死他的那位暴躁仙君,连川心道,妖刀插的好。
涟韵人冷话少心思倒是细腻,木盆边上粘了挂钩将鬼工球挂在木盆上,好兄弟正一起泡澡。
虞连心示意连川:“妖刀忘收了,尚且在这凤凰那。”
连川连忙将“插的好,让你手贱玩刀,有机会再捅你几次”之类的话咽下去,道:“ 前辈好风姿,小子见了您的真身,情难自禁下吟两句诗。若有冒犯,还请前辈见谅。”
诸焕不吃这套:“见你奶奶个腿儿,前恁娘的辈。刚才还认了老子做娘,那老子一辈子是你娘,别以为老子没认出来,这贱刀就是老子扔出去的那块破石头。”
涟韵此时正好从屋内走出来,拍了拍袖子上的药末,向诸焕问道:“白骨呢?”
诸焕见涟韵第一件事先问骨头,气的跳脚:“瞎了你的狗眼,看不到老子身上的伤?为何不先帮老子裹伤,这兔崽子的两根破骨头我能吃了不成?”
涟韵漠然的望着诸焕的腰间:“再来晚点伤便好了。”
诸焕身为妖族战斗鸟凤凰一族,皮糙肉厚。妖刀刀身细窄,捅两刀喝点血根本不用治疗。小凤凰重生以后年纪不大,如此做态不过是想寻涟韵撒个娇而已。
见涟韵如此冷淡,诸焕低头丧气“哦”了一声,抬翅丢出一包白骨两把妖刀。闷闷地转过身,两只细爪蹬地,原地振翅几下起飞,回梧桐林去了。
涟韵不做挽留,捡起白骨又从袖中取出一包灵药,将白骨与药粉一起放入盆中。看着连川和虞连心冷淡道:“一起泡。”
连川本想问问“你是我爹吗”“我能让你出去,你能帮我医治连心吗”,只是被冰山仙人淡淡看了一眼,便讷讷不能言了。连川也只得“哦”了声,蔫蔫带着虞连心安静泡澡。
涟韵正要回屋,不知是想起什么又犹豫着转过身来,“诸焕复生不久年纪尚小,有冒犯的地方望你勿怪。”
注1:《双调·寿阳曲》马致远
注2:《李凭箜篌引》李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