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
那时金瀚海年少风流,乌恩其神力悍勇。
天权子还没开始祸害西漠草原,乌恩其全族正在金匮城附近的草场游牧为生。
一个牧人之子,一个少城主,自幼相识相交,做了一对儿至交好友。
有朝一日,风云突变,“仙人”走入金匮城,老城主昏了头,金瀚海被他送上玉要山。乌恩其回族中娶妻继任族长。
姚桂安生没几年就开始露出獠牙,金匮城周围的部族首当其冲。那时老城主已死,融雪入府,金瀚海堪堪炼气三层,若是不做刽子手,金氏全族几千颗人头就要落地。
也算是金瀚海良知未泯,乌恩其的族人是姚桂亲自令他去掳回来的。他能冒死保住好友一点血脉,也算是难得了。
二十年前王帐举行十年一度厄难大典,乌恩其带着大部分族人远行千里参加大典,只是他的妻子薇娅身怀六甲,那一次没能随行,之后便是此生难见。
也不知融雪是误会了什么还是收到姚桂的绝杀令,趁金瀚海外出时,亲手杀了薇娅。这也是金瀚海为什么会对融雪痛恨异常,恨屋及乌甚至连金朝阳也顾不得了。
乌恩其脸上的两道疤痕,便是他偷入金匮城寻妻,被金瀚海亲手所伤。
这二人间恩怨难解,几十年下来敌友不明,时而联手时而决裂,任谁也掺合不得。
金瀚海和乌恩其两个人迎着红日长嗟短叹,怀安那里也是满心纠结。
自从黎鹤死了之后,金瀚海又说出他的身世,杀师之仇和毁家之恨便在他心中反复撕扯起来。一时间想着拿剑去找连川拼命,一时间又想去掘开姚桂的坟——那坟还是他亲手挖的。
细细算来,还是金瀚海将他打晕的那几日心中安宁。更可气的是,一醒来就成了个风流模样的白脸壮汉。
相熟的弟子第一眼看见他的脸皆是目露惊艳,待看到他那九尺高威武雄壮的身材,立刻摇头长叹一躲三丈远。好似不躲开就要被怀安强着拉去榻上一般。
三人不尴不尬的呆立半晌,连川牵着獬豸慢悠悠走过来,身后跟着阴魂不散的宁青弦。
“呦,金城主你这是干嘛呢?”
金瀚海拿得起放得下,整肃神色,为连川引见乌恩其:“这位是王帐十领之一的乌恩其大头领。”而后又为乌恩其介绍连川:“这是星衍门门主连川连先生。”
连川年纪幼小,外表也就十三四的样子,乌恩其怎么看都觉得他还是个没断奶的孩子。
他客气地对连川颔首,拽着金瀚海走远了一些,面带狐疑问道:“金瀚海,你是不是诚心糊弄我?这么丁点大的奶娃娃凭什么做门主?”
乌恩其站的地方离怀安不远,怀安哼笑一声:“这位本事大着呢!门中高层大半死在他手上,你若是小看他……”
自从前几日严绍安被蛮人捅死以后,连川的灵识便时不时放出来,从车队中扫一圈,且每日都要带着不喜争斗的獬豸四处溜达。
几日下来,车队的纷争少了,连川脸上也长了点肉——巴图尔见缝插针地奉上不少美食。连川的下巴都圆了一圈,显得年纪更小了。
这会听见乌恩其管他叫“奶娃娃”,连川也没生气,笑眯眯地喊着:“大头领,王帐把咱们安排到哪块草场啦?”
说起这件事乌恩其踌躇了……
西漠草原上的草场划分,涉及的部族太多了。
蛮人从古至今也没建立国家,大天神选出大巫,大巫建立王帐,从草原各部甄选十位大头领,被称作“十领”。
大巫带领巫者,负责巡视草原,为各个部族祈福、治病,从不干涉草场的划分。
西漠草原上的草场全部由十领管辖,星衍门放归的数十万蛮人想要草场,必须经过半数以上的大头领同意才行。
然而……
西漠和大燕因着金匮城的妄为,几十年间嫌隙已深。十领中大部分人都借口这些蛮人为燕奴,不同意划分草场。实际上几个大头领的倾向很明显——私下刮分这些人口,补充自己的部族。
乌恩其族群被金瀚海打散了大半,虽然三十年内尽力恢复,但也做不到压下王帐中的不同声音。
金瀚海送回怀安,条件之一便是要一块草场为蛮人安身,乌恩其对此事力所难及。
“连先生,十领中声音纷杂,草场一事还没有定论。请车队在王帐周围盘桓数日,再做定夺。”
连川点头同意,无论十领同意还是不同意,连川打定主意要从西漠草原划一块领地。王帐若是同意便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不同意那无非就是死几个人的事。
——连仙君一向“直”来“直”往。
今晚的月色很美。
夜幕低垂,戍时已到。
星衍门弟子依旧是一人一只蒲团盘膝而坐,他们身后高高低低围着几十个蛮人。金瀚海、怀安也在人群中默默等着。
乌恩其甚至带来了二十名脸带刺青的将军,他很好奇这位“奶娃娃”门主能讲些什么道。
连川踩在巫台上,高高立在半空中。夜风卷起了墨青长袍,衣诀纷飞中确实有一点“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的味道。
连川今日表情严肃,依旧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风格,一开口便是:“五日前死了一位名叫严绍安的弟子。他的全身刀伤二百六十七处,后心被人以干脆利落的手法捅了四刀致命伤。”
他做了一个飞快地出刀收刀,又出刀的招式……接连四次。招式优雅娴熟,杀气凛然中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好似只是夹了一筷子菜那么随意。
金瀚海在台下掩面长叹,心中腹诽:教刀法把脑子都教坏了!现在是你该演示刀法的时候吗?
这件事原本被金瀚海瞒的严严实实,星衍门弟子中虽有所揣测但无实证,蛮人就更不知道了。现今被连门主一句话漏了个彻底——这该怎么收场?
“好刀法!我没想到只是短短几日,你们便能有这样的功力,没有白费我的心思!”连川收刀,随着蛮人族长夸赞了起来。
星衍门弟子炸了锅一般,甚至有人激动起身:“为什么要夸凶手?你不是星衍门主吗?!”
连川双眼下垂,轻轻淡淡看了一眼,挥手向下摁去。
几个太过激动的弟子被禁锢到地上,满脸愤恨失望,四肢挣扎不休。
“耐心一些,听我说完。”
“杀他的人随后便自尽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族人亲人全都死在玉要山上!死在执事堂烈火峰管事严绍安的手上!”
“严绍安和那人都已经死了。人死万事休,希望星衍门和蛮人之间不会再起龃龉。”
“为了解开你们心中的疑惑,也为了诸位不起纷争,今天我要为诸位讲的是因果律。”
“因果律简单地说是‘万事有前因必有后果’,世间万事万物都在遵循‘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的轨迹。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做什么事,便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尔等或许在疑惑所谓的因果,看不见摸不着,为何还要遵守?做了坏事也不见老天爷劈死谁!”
“其实因果就明晃晃地摆在你们眼前。你们心中应该很清楚——严绍安为什么会死?姚桂黎鹤之流又为什么死不瞑目?金城主又为何要断子绝孙?!星衍门上下为什么要万里迢迢不辞辛劳送蛮族归乡?!”
连川的四问一句比一句言辞凌厉,方才的四刀杀气凛凛,这四句问话也不遑多让。
“做贼的总是穷困潦倒守不住钱财,青楼浪子大多没有一个真心人在侧,卖假药的重病缠身谁会为他医治?因果律就存在这世间,处处皆是!因果制约生灵的言行举止,无论做什么,先问问尔等的心,该做吗?能做吗?!”
“修道,修的是天理,修的是人道!因果就是这世间最大的道理!不理因果,肆意妄为,不如直接抹了脖子,省得尔等以后受尽苦楚、死无全尸!”
缓缓说完最后几句话,连川收回了灵力,放开被他摁在地上的弟子,轻声问道:“你懂了吗?”他指向台下的弟子喝问:“你们又懂了吗?”
几位弟子跪地俯身:“门主,弟子明白了!做错了事需要偿还,严绍安还了命。”
台下诸位弟子面红耳赤,低头不语,低低齐声回答:“懂了!”。
金瀚台的脸倒是冲着连川,面目狰狞,咬牙挤出一句问话:“什么叫我要断子绝孙?!”
连川的后背渗出点点冷汗,维持不住世外高人的表象,扯着嘴角干笑道:“呵,呵呵,这个咱们稍后再说。金城主,冷静……”
一旁战立的乌恩其脸面上的两道疤痕扭动不止,忽而大笑出声:“哈哈哈哈,金瀚海啊金瀚海你也有今日?!”过了一回悄悄低声询问:“这位到底是什么来历?”
金瀚海铁青着脸,没有搭理幸灾乐祸的乌恩其,甩袖转身忿而离去。他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否则死也要爬上去将胡言乱语的连川揪下来。
连川这番话是对星衍门弟子说的,蛮人自然还是满心疑惑,三十年的苦难,因果在哪里?
巴图尔性情直爽,同连川相熟,一向是有话就说。他向前走了两步,当着众人的面开口问道:“大人!我们又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