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爱看热闹。
当街打架，聚众斗殴，越是哭天抢地，头破血流，就越让人觉得刺激。
一城之主的参谋与知名药行的少东家，为了一块儿百年萤玉争得头破血流，脸皮扯破，他们无比乐见，而且看热闹不嫌事大。
修银仿佛听得见他们内心的期待：打起来打起来你们快点儿打起来吧。
他往年常在临海，并不清楚长泽城与韩兴草药行有什么瓜葛，但现在来看，倒像是有不少的积怨，竞拍一样东西，也要时刻算计着争高斗气。
至于沈南风——
修银眯了眯眼睛，感觉这位猎人又在捕猎了。
尤其，她艺高人胆大，当成猎物的两只，一个比一个的身份尊贵。
修银刚才还忍不住在心底夸她厉害，转脸就觉得自己像只倒霉的兔子，而她刚才之所以替自己这只兔子扛了一波内力，分明是怕自己这只到手的猎物被吓得跑没了影子。
而另一位尚不自知是猎物的韩括公子，正坦然地看着远处那位更不知自己成了猎物的司茗回司老先生。很是温文尔雅对着沈南风欠了欠身，又客气地对司茗回表示了得罪。
韩括是常和草药打交道的，身上有一种很淡的似有还无的药香。百草药香最是养人，所以他身上除了淡香，还有一种草药温养出的清雅气质。
更何况他很年轻，长得也较为赏心悦目，又是未来的药行继承人，气势上比起只能给城主做陪衬的司先生，此刻反倒显得更为体面，更为自信。
反正萤玉价值连城，寻常人望尘莫及，没有夺得的机会。可是如果这两个人在众人面前闹翻了脸皮，那旁观起来一定很有意思。
然而司茗回这么大年纪，当然看得出来这群人的低俗心思。
他也不可能满足他们这样低劣的心思。
司先生仍然平和的微笑着，平和地望向韩括，语气带一点儿似有还无的压迫：“韩家果然是很大的手笔，三十株白雪全归，长泽城满城上下，恐怕也集不出这么多的极品当归。”
但是如果长泽城想要，未必就没有吞了草药行的本事。
这是司茗回的言外之意。
同时，司茗回还在想着另一件事。
韩括借别人的势而开始了一轮更高品级的竞价，可司茗回略一细想就记起，果然，他又没能记住那个先前出声捣乱，后来又顶住了他内功重压的小子。
那后生竟能顶住自己一招的力气，可司茗回先前打量着，那后生并不像个内力浑厚之人。
他不像，他身边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也不像。
但不像，不意味着绝对的不是。
所谓不像，也可能是在提醒他看走了眼，应了修银的那句“卧虎藏龙，小心得罪”。
于是他一边气定神闲的，在颖儿姑娘催促之前说出了新的，能压过白雪当归市价的宝贝，一面不动声色地观望着这一对背对他的男女。
他愈发有些怀疑，他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可沈南风不曾转脸，衣物上又干干净净，没有一样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存在。空一个让人记不住特征的修银在和她咬耳朵说话，根本就没有多大的提示作用。
不过说是咬耳朵，修银也只是挨她近些，在沈南风耳边小声的财迷，抑制不住他听到司茗回提及可遇不可求的上品楠木后的兴奋，想与人分享罢了。
“我看这位司老先生势在必得，你瞧他虽然并非一城之主，可是说起这些宝贝，都不曾有一刻的犹豫，难道是长泽城城主提前知道了这位百宜手里的好东西？给了他足足的富裕，一定要他把珍品给带回城里？”
很有世面处变不惊的沈南风一面抵抗着司茗回投来的目光，一面语气肯定道：“长泽城城主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他既早知道这里，能获得更多的消息，也并不稀奇。”
长泽城城主廖凌飞不是一个草包，不是养尊处优，金银窝里堆出来的理所当然的一城之主。
想当年长泽城匪盗横行，民不聊生，她的父亲，沈家堡堡主沈平山曾不止一次带人帮忙剿匪清乱，可匪徒如同野草，知道碧雪山沈家堡的锋芒，从不硬战，偶尔灭去一茬，总还会冒出新的一茬。
廖凌飞是当时老城主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两位哥哥，城主的位子绝对轮不到他，结果他却在十五岁的时候，办成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大事。
他从沈老堡主那里借了五匹黑狼，暗中在山上布置了大片的火油，只带着五十个好手，引蛇出洞，又赶蛇成群，竟将附近几个大匪头子一并烧死在了长泽山里。
烈火烧了整整三天，那是沈南风人生里头一次看到如此壮阔的红炎，也是她头一次对身体里的异能有所感应。
匪头一死，乌合离散，廖凌飞的英勇谋略也在那段时间尤其为人称赞，而后几年，廖凌飞的两位兄长相继出事，老城主也一病不起，城主之位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而廖凌飞当上城主之后，立即就将司茗回提拔到了一人之下，一城之上的位置。
沈南风与廖凌飞从小到大，有着一只手就能数过的几面之缘，他虽然大沈南风不少，却是沈平山的晚辈，所以廖凌飞一向是叫她南风妹妹。
沈南风却不喜欢这个“哥哥”。
她拜师学艺闯荡江湖，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愿意浪费情绪，明确说不喜欢的不多，廖凌飞就是其中之一。
她觉得这个人诡。
廖凌飞身材高大，浓眉深目，乍一打眼时很显刚强刚正，可沈南风就是觉得他身体里的刚正并不干净。
而司茗回站在廖凌飞旁边时，这种感觉尤甚。
好在司茗回也不是总会站在廖凌飞附近，他毕竟姓司而不是姓廖，毕竟只是谋士而非家臣。
所以藏起了承影刀，又看不到正脸，沈南风肯定司茗回认不出自己。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讨厌被这只老狐狸死盯住后背。
修银尚在一旁兴奋。司茗回和韩括二人竞价的速度不快，但是每次出口都是让修银听着很手痒的珍药宝贝，他天性作祟，很想偷偷问问沈南风，既然她把这两个人当做猎物玩弄，等到达成了目的，能不能分自己一只胡萝卜之类的，当作兔子很听话的奖励。
他要的不多，草药行里的灵药让他偷取个三五样，长泽城的聚宝阁让他走上一趟双手而归，他就很满足了。
做着美梦，修银就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双手，正考虑着该如何与沈南风开口，一抬眼，发现她在张望不远处立着的铜质烛台。
店内的许多烛火为了展示萤玉已经灭掉了，屋子有些昏黄，沈南风看着的烛台上插着三只蜡烛，其中两只燃烧到了一半。
另一只蜡烛靠近风口，在第一声诡异兽吼响起的时候就被穿堂风给拂灭了，只烧了大约四分之一的长度。
修银看她张望烛台，转瞬就明白了她在做什么。
沈南风在等。
她计算了刚才两声兽吼的时间，此刻在等第三声的响起。
尤其让修银觉得诧异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黑沼泽里偶尔会传出奇怪的声响，这个声音何时响起，响动几次都是随机发生，可沈南风确定时间的时候，却好像十分笃定这声音会再次传出。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那声音真的会再次响起吗？
此念抽生之时，烛火又开始了明灭的晃动。
是从后院而来的微风。
修银转头看向前堂后面的出口，月色下遍地白石如雪，雪白的碎石上，落着一个圆圆的影子。
修银歪头看着地上的影子，隐隐约约，还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也就是眨眼的工夫，修银意识到后院里，他们所租住的那间，此刻留着沈南雨和袁凯的客房里的烛光，也仿佛前堂这种受风吹动的感觉。
先于前堂一点点的速度，那屋子的烛火跳动几下，倏地，灭了。
烛火灭，杀意起。
身后，走回人群之中的韩括大概又说了一样草药行里价值连城的珍稀药草，修银也没有听清，因为后院那屋子里的烛火灭掉之时，沈南风骤然变了脸色，用极快的速度，拽着修银的手臂，捞过藏在桌下的承影，迅速朝着后面的屋子赶了过去。
白石上的胖影子仿佛受了惊吓，兀地一跳，马上就要溜走。
修银被沈南风拽出前堂，传入耳畔的声音仿佛没有先后，眼前的一切也仿佛找不到先后。
他被拽出去，后院的影子开溜，他便及时地从袖口放出了自己的锁链钢爪，朝着那影子的位置捉了过去。
杀气远远近近堆叠而起，后院的他们的客房里传出一声兵器撞音，又同时响起了沈南雨的惊呼。同时，或是稍后一点点点的时间，那诡异的兽吼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狂风呼啸。
恰也是从他们的客房里传出来的！
黑店，顿时陷入了彻底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