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乐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倏然掏出手铳回身一转，击中了瘦子的大腿：“比起瘦子，你的演技差到不能再差了。”
“不，不要伤害他！”
哑女戴着镣铐，又听到一声铳响，瘦子的另一条腿受伤。
他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正对棺材位置，难以置信望来。
李长乐从怀里掏出一盏皱巴巴的莲花灯，抿唇一笑：“倘若你是杀死胖子的凶手，告诉我，这盏花灯在哪里能找到？”
哑女握紧了拳头，抿紧嘴唇，缓缓吐出一句话：“湖岸。”
李长乐轻笑：“是与银作局对岸的西岸，正对你们银作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凭什么揽这个臭活？就因为他待你好？”
她起身看向跪立在地，被番役反手扣住压在地上的瘦子，冷笑道：“你以为他四处打点，是为了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殊不知，他是为了让你成为人们不以为然的那一个。
你想想，你在外人眼中是个精神恍惚，声称要遭人杀害的半个疯子，即使某一天突然死亡，也没有人会在意。”
“哈哈哈……我当初跟你说他是杀人凶手，你还真信了！”
哑女坐在地上大笑，眼角有泪飙出。
“掌班，这是从库房搜出染有血的衣物，上边有个手掌印。”
出去搜证的番役禀报道。
笑声戛然而止，哑女热泪盈眶，呆望那件跟自己身上穿得一模一样的衣物，欲言又止，却道不出一句有利辩词。
宫衣领到的那一日，宫女们都会在衣袂处绣名字，以防丢失再向尚衣监领取。毕竟金额很高，并非谁都能支付起。
李长乐接到手中查看，崭新的宫衣，衣袂处没有绣字。肩膀处有个血印，凶手不会傻到往身上擦拭，只有在跟人搏斗时，被人扣腕反手拍去，才会留下这么一个致命弱点。
胖子与凶手搏斗，在最后一刻留下证据。而掉入陷阱，遭遇番役追捕的瘦子迅速逃脱，被夜出的哑女发现了。
料到她用情至深，会给自己顶罪，便在黑暗中匆忙褪衣。
当晚哑女顶罪遇捕，成了破绽百出的朔月教之人。
李长乐拿到瘦子面前，蹲身与其平视，用力拽着他的手压到血掌印上，发现完全符合。她缓缓松开手，眼底氤氲笼罩，看着朝夕相处的瘦子，一时间鼻酸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良久，问道：“朔月教的信徒，都这么没有心的吗？我们每天忙到傍晚，一起到外城的饭食店点份合羹和回刀肉，谈笑风生，难道就没有让你刺进胖子胸口的簪子有一丝犹豫。”
瘦子抬眸看她，缄默半晌，道：“头儿，对不起。”
李长乐捞起他的袖子查看，一道狰狞的烫伤，烫红了眼睛。她站起身来回踱步，捂着脑门调整情绪，嘶声说道：“我知道宦官过得不容易，可你她妈夺了别人的躯壳待在我身边！三个月，你都知道只能活三个月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你以后得杀多少人，才能填补这个漏洞？！”
“头儿，我原来是浣衣局的杂役，过得生不如死，每天都被掌事打得遍体鳞伤。我不想过这种非人般的日子了。”
瘦子泪眼看向棺材，哽声说：“我想像个人一样活着。我有时候在想，要是早一点遇到你该多好，你那么有同情心，一定会拉我一把，带我走出暗无天日的地狱。
可我没有好命，我走错了路，才遇见了你们。”
李长乐揪住他的衣领：“朔月教核心人员，在不在皇城？”
瘦子知道她想让自己将功补过，可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你的上级是谁？”
他仍是摇头不肯说。
李长乐闭上眼，竭力平复心绪，苦涩道：“把他关押下去，以棍塞嘴，以防咬舌自尽。另外，禀报给大理寺来审理。”
哑女一听要交给最高机关审理，急得直拍牢门：“李掌班，求你放过瘦子，他过得实在太苦了，他也是没有办法，他要是不杀胖子，胖子要把他带到锦衣卫那里！”
“东厂也不是第一天办冤案，手上沾染过的血数之不尽。可在我的侦缉，一条无辜性命都不能枉死。”李长乐眼神渐冷，居高临下俯视戴上镣铐的瘦子，启齿道：“你所涉及势力，我组已无法判定审理，直接越级督公交给大理寺审理。
杀了情同手足的兄弟，你不配得到任何饶恕。”
瘦子咬着木棍，戴着镣铐冲她盈泪一笑，磕了三个响头。
不知人何时走了，李长乐像是被抽光所有气力一样，扶着棺材盖支撑，示意其他番役不必上前搀扶。
她瞥了眼牢房中的哑女，淡道：“把她带下去，藏起来。”
以防朔月教之人，以权势找替死鬼，杀了无辜之人。
莫约午时，雨过天晴，阳光照进了炼狱。
李长乐站在出口不知何去，怅然若失地望着漫长的甬路发怔，感觉光线有些刺眼，刚想抬手遮挡，头顶出现了一把伞。
抬首望去，是素来讨厌自己的蛊师。
“你越级上报，不怕督公找你麻烦？”
她目光坚定，斩钉截铁道：“胖子的死，不能因为所谓颜面一笔勾销，就该让凶手绳之以法，遭受律法的制裁！
这是我作为侦缉组掌班的最后一点底线。”
“你是见过的女子中，最特别的一个。”
蛊师心想，或许这就是那人倾尽所能爱护的原因。
李长乐置若罔闻，从东厂里出来，身上晒着太阳却感觉寒冷彻骨，好像体内的温暖流失不少，变得愈发冷漠了。
她不知不觉到紫禁城外，本能想要找到避风港。直到被守卫拦住去路，才后知后觉行为欠妥，便转身向亲王府行去。
途径皇城新建的梨园，听到里边传来婉转动听的戏曲。
“上天如圆盖，下地似棋局。淳于梦中人，安知荣与辱……”
李长乐驻足聆听，望向临门的高台，看到青衣头戴点翠头冠，身穿青黑色的戏服，微微含着胸的，顺目低眉的姿态。
她一舞一袖，一嗔一伤，道尽曲中意。让人难以忽视她的凄美与故事，就那么深陷其中地聆听，全然忘了身在何处。
莫约听完了一曲儿，李长乐才收回目光。
正准备要离去时，听到令人心宁地轻唤：“李掌班且慢。”
李长乐回首望去，看到卸下妆容，还戴着点翠头面的女子走了过来，模样与久别的姜司衣一模一样。
“素问李掌班是个不识曲艺的木头人，如今却听了一整曲儿，可是有哪方面触动了人心？”
碍于她身后有人，李长乐憋回了想要问的话，躬身作揖：“回禀德妃娘娘，臣的确不识曲艺，但听懂了诸多无奈。”
亦如此事的境地。
雾气缭绕的死人城里，看不出谁真谁假。
“宫里十有八九不如意，都愿活在南柯一梦中。”
德妃抚鬓淡笑，瞧她六神无主的模样，便也不做挽留。毕竟世人皆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一个戏子又何必去触碰那些易碎的东西，由着宫女搀扶进去卸下点翠头面，兰花指上托着一只灿蓝翠鸟。
待人行远了，李长乐才拾起地上刻意掉落的浅粉锦帕，右上角绣了一道黻云纹——五日后在东北角卯时会面。
她泛起一道浅笑：“姜姐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