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积雪经风消融不见。
城南扎起彩棚，旁边就是碧波荡漾的江面。有张灯结彩，雕梁画凤的画舫从西头驶来，传出丝竹悦耳之声。
李长乐站在甲板上倚靠围栏，瞥了眼伸过来的手，在心底纠结万分，心想彦珩一个大男人如此矫情，上个阶梯还要搭把手，定是故意为之。
脑海中浮现昨日被拥入怀的画面，她打了一个寒颤，往后退了几步，让不知情的周宽宏过去搀扶。
“世子爷，您慢点，船板湿滑，小心滑倒。”狗嘴吐不出象牙，也就彦珩这种人能充耳不闻。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害怕？”
面对他的疑问，李长乐眼波流转，抬袖打了几个喷嚏，用力捶胸咳嗽，故作虚弱说：“臣不是怕世子爷，臣是怪自己不争气，也不过淋了一场雨就出毛病，生怕把风寒传染过去。”
彦珩抬眉斜她一眼，嗤笑挖苦道：“北平美人千千万，我就算再饥不择食，也不会改口味去碰辣椒。”
“呵呵呵呵……”
被猜中心思，李长乐掩嘴尬笑，不自觉耳根微红，摆手连忙否认：“臣可没有胡思乱想，一直认为世子爷那日拥抱是重情重义的表现！何况臣照顾哮天犬不周，导致它身上有伤，本就难辞其咎。既赔不了万金，便也只能用劳动力补偿了。”
彦珩用扇子戳了戳她，小声叮嘱道：“一层大厅莫约有客五十人，皆是北平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是见了老夫子，必须想方设法阻止他登上二层。”
李长乐拍了拍胸脯，慷慨仗义道：“做内臣的，必须遵守职业规范，为主子排忧解难，一致对外！”
彦珩用扇子敲响她的额头，摇头失笑走了。
在旁的周宽宏挠首疑惑，心想：哥哥被驱逐出府的那一晚，世子爷的饭桌上，就平白无故多了一道青椒回锅肉，这难道不是饥不择食？
厅中缓歌慢舞，老夫子两鬓白发，留着山羊胡子，许是不喜年轻女子唱的戏，便摆袖要上二层。
周宽宏见机行事，端着食盘走过去，在老夫子登上楼阶之时抢先一步，故意弄脏了他罗袂。
“对不起老夫子，我急着给客人送餐，不慎弄脏您的衣裳，还请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
老夫子看他身上的道服，颇为不悦，负手追问道：“你是哪家的内臣，做事毛手毛脚，待我向你主子提及一番。补救，如何补救？本官要去面见珩亲王，这回耽搁了你如何承担？”
周宽宏慌张说：“如果老夫子不嫌弃的话，可以到前阁换上我的道服……”
老夫子嫌弃摆袖：“罢了，跟一个内臣计较有失身份，你到外边面江思过，不得再踏入大厅半步。”
周宽宏走到露台，将繁华街道尽收眼底，待听到身后没了动静，才跟暗中观察的李长乐击了个掌。
“没白教你说辞，表现得不错。”李长乐从袖兜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糕点，东张西望后，递给他：“贵淑斋的点心，怎么样，我待你极好吧。”
周宽宏捻了一块送进嘴里，入口即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忽然想到什么，说：“哥哥，你已经回来了，能不能把钱还给我……唉，想来哥哥也没钱，这糕点还不是用我的吗？”
“我们之间的感情，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吗？”李长乐收回糕点，板起脸故作生气问。
“大概，不，不能吧。”周宽宏放弃向她讨回家当，伸手过去讨点心，弱弱问：“能不能再给我几块？”
“没想到小内侍还挺有品味。”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长乐把糕点塞到周宽宏手里，回首望去，见是大学士邓浪，蓦然想起醉酒那一晚被识破身份。
她从容不迫，躬身作揖：“见过大学士。”
邓浪颔首，看向旁边藏糕点的周宽宏，温言道：“你先下去罢，我有事要跟她商量。”
周宽宏看向李长乐，见她点了头才放心退下。
“你为什么女扮男装靠近玉泽？”邓浪双手撑着围栏，看似观望江景，余光却扫过她脸上的表情。
李长乐丝毫不慌，在他震惊地目光中，抓着他的手放到平坦的胸口，粲然一笑：“臣是个男人，当晚大学士喝醉了，才误以为是个女子。”
“你怎么会……”邓浪心慌抽回手，侧身握拳凑到嘴边咳嗽，半晌才正眼看她，将信将疑：“当真如此？”
李长乐点了点头。
邓浪目光扫过她的喉结，决定试探一番：“今上要给玉泽定一门亲事，对方是老夫子的二女儿，知书达礼，不出意外也会在画舫遇到。但适才你跟你的同伙，明目张胆地制造了一场意外。”
李长乐一想到彦珩那么讨厌老夫子，又要娶他的女儿为妻，就忍不住幸灾乐祸，放声大笑。
待笑够了，才凑过去说：“这还真不是我制造的意外，而是世子爷未卜先知，事先叫我等阻止。”
见她没有半点妒意，邓浪没有放弃，决定为好友争取一番，改走博取同情的路线，循循善诱。
“你对王世子是否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几次舍命，足以见真情。”
啊呸，要不是彦珩太过精明厉害，我早就得逞回到原来的世界了。结果每次都疑神疑鬼，错失良机，又在关键时刻领了个“护主有功”的头衔。
“你可愿帮王世子挣脱困境？”
“愿意。”
他能困在这座城里实在太好了，虽然我杀不了他，但我能耗到他死，我就不信他老病死以后，我还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老夫子是侍讲学士，从五品官员，按理说今上赐婚怎么也得找个更好的，为何偏就选了个最差的？”
“因为今上的亲亲之恩，摆明了要削弱亲王府势力，而且听说府里只招落第秀才……”李长乐忙捂住嘴，环顾四周，见没人才松了口气。
见她如此开窍，邓浪知道鱼上钩了，便将亲王府的现状详细告知，希望她能理解事态严峻。
藩王成年封国，不能随意出城，还不许跟其他藩王见面，因为今上担心合谋造反。而且藩王出门需要画押，十天必须有三次画卯的记录。
更为致命的是，今上为了掏空藩王府的权利，安置长史司监管王府，凡是有点能力的人都不能用，只许用些落第的秀才，这也是为什么李长乐展露头角，却被逐出王府的原因。
原本藩王不能赏赐下人，但由于北平是国门缘故，珩亲王戎马半生，劳苦功高，才得了这么一个不为特权的默许。
听到亲王府处处受限，李长乐嘴角咧到耳根，脸上难以掩饰的欢喜，决定在成婚之日借刀杀人，让彦珩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在邓浪错愕的表情中，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怎么看都不是难过的表情：“世子爷的命实在太苦了，我决定好好陪他，帮他促成这一段佳缘，让他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话一说完，狂风骤起，船体剧烈晃动了几下。
画舫传出众人的惊呼声，只见二层围栏有一名黛衣女子不知怎的被刮出来，裙摆如幡旗一般翻飞，若非王世子紧抓不放，恐怕就要香消玉殒了。
这时，李长乐的手背浮现一行字
——进度完成百分之二十。
她抬首望去，同众人一般脸上闪过惊艳，感慨万千道：“原来这就是我以后要伺候的女主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呢，想来脾气一定很好，说不定能让彦珩有所柔和。”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她心口有些堵得慌。
“玉泽并非池中之物，所要追寻的也并非像其他藩王那样，每月循规蹈矩，按人头收钱。”
邓浪板正她的身子，迫使听进耳朵里：“我知道你也并非池中物，你眼中的计谋与野心昭然若揭，你们一定能在正月之后突破重围！”
李长乐拂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疏离道：“我只是一个没志向的内臣，听不懂大学士的豪云壮志，也不理解大学士一个文人，为何会在乎谁主天下？”
眼看人流过来，邓浪礼了礼衣裳，淡淡道：“今上沉迷修道之术，代国气数不如当年，不出意外的话，二月会有所变动。”
言讫，埋进了人群里，朝着反方向消失了。
“唉呀，那女子真是不知好歹，王世子救了她还被打脸，听说还是侍讲学士的女儿呢。”
听及此处，李长乐一扫不快，看向挨打后错愕的彦珩，不知那女子说了什么，竟见他浅笑回礼，跟之前判若两人。
“不愧女主光环，有让男主角一见倾心的魅力。”
忽然彦珩冷眉冷眼俯视众人，目光飘忽不定，最终落到李长乐身上，仿若要将她千刀万剐。
挤过来的周宽宏慌乱跳脚，围着李长乐焦急道：“完了完了，那老夫子不知从哪换了一身衣物，已经带着女儿上去相亲了。”
李长乐抬起他的下巴，看向彦珩所在的位置，耸肩故作无奈：“今天是个好日子，到了晚上良辰美景，热闹非凡，都是属于他们的。记住这个女子，以后要喊世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