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的白绫又挂了出来,但大门紧闭上边贴了封条,外有官兵驻守容不得人乱跑。
灵堂之上,老夫子抱着上官二小姐的牌位悔恨落泪,一头撞上了门板,哀求守卫开门让他去找书生要回女儿的骨灰,奈何为时已晚。
老夫人环顾偌大宅院,只觉天旋地转,手上的镣铐注定困住晚年。她瘫坐在地,对心腹叮嘱道:“不能让婉儿知晓此事,你带上她远走高飞,老身在这里给死去的思思恕罪。
记住,切勿再让她去见小王爷,一定要断了她的心思,否则莫说北平,就是上官府她这辈子都别想出去!”
城南天香酒楼,李长乐挥金如土,订了一间上好的閤子,圆桌上就要了一壶清茶跟两盘花生米,似在等什么人。
“邓徒说的话,就是刘宏的所作所为。不过有一点我很奇怪,为什么姜姐姐的死,邓徒一审时极力否认?”周宽宏不解问道。
李长乐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含糊不清说:“因为他醉后记不得事儿,要不是上官二小姐没了守宫砂一事传出,他也不会根据身上的衣物结合朦胧印象,以为自己是凶手。”
周宽宏挠首,还是不解:“那他为何在二审时,又承认自己是凶手,还把作案过程说的事无巨细?”
“因为他之前时刻关注案情,也得知六扇门所掌握的证据,当我们请来二小姐的贴身侍女,他听到凶手是左撇子时,就已经想起正月发生的事儿,并推测出真正的凶手是刘宏。
他们互相了解,臭名昭著,但也讲情谊,所以一改常态,把罪过揽到了自己身上。”
“哥哥真聪明,不愧是我的大哥。”周宽宏钦佩不已,殷勤地给她倒上茶水,虚心求教:“我脑子不大好使,一直不知道哥哥是如何知晓刘宏又是凶手的?”
李长乐饮上茶水,缓解了口干,含笑瞥了他求真的样子,娓娓道来:“邓徒酒后侵犯二小姐,却否认伤害了姐姐。侍女发现二小姐被欺辱时,只看到那人服饰侧影,说明穿襕衫的另有其人,作案凶器也有可能是凶手栽赃。”
李长乐从袖兜里取出一把钥匙,递了过去,“这是在上官家时,世子爷故意掉到地上给我的,原本还以为是打开上官家偏院的钥匙,没想到竟是府中审理所的钥匙。
那日袭击我的人招供,是一个身穿皂衣的男子买我的命,可当时怀疑对象是邓徒,他向来只穿襕衫,所以答案模糊有了个轮廓。
病愈后,我与世子爷原本是想引蛇出洞,未料到刘宏担心露出蛛丝马迹,就在上钩前来杀人灭口。也证实了三件事。”
周宽宏想了想,慢半拍似的跳起来,结果说得结结巴巴,还是搞不清证实了哪三件事。
“北平三少,常混花街,当天去白矾楼的排除不能夜宿的彦成项,就只剩下刘宏。”
身后传来平静陈述,周宽宏回首望去喜不自胜,立马起身去凳子,却发现彦珩已经占据自己的位置,坐在了李长乐旁边。
他为此高兴,在彦珩的示意下落坐,心里恍然大悟:原来那几日,世子爷假借与上官家三小姐去花街后的集市,也是在调查姜姐姐的死因,可真是待哥哥太好了。
彦珩指尖敲了敲水壶,示意李长乐倒上茶水,呷了几口才说:“据目睹的花柳所言,当日邓徒调戏二小姐,只有刘宏在场,而且姜司衣出事当天,他也出现在了花街。”
李长乐颔首,很自然地接下去:“第二件事,邓徒并不确定自己行凶,回答模棱两可,结合侍女所言,刺客供词,刘宏出府当日,与姐姐死亡时间吻合,所以笃定他是凶手。”
周宽宏这回明白了,拍案而起,触及凌厉地目光,忙躬身作揖,歉意道:“还望世子爷原谅,臣就是一时太兴奋,所以才唐突了。”
彦珩瞥了眼李长乐,怒气烟消云散,化作一声不可细闻地叹息:“坐吧,你来说。”
“多谢世子爷。”
周宽宏拘谨坐下,学着他的仪态挺拔如松,斟酌说道:“按道理,凶手二次作案会销毁证据,却为了享受一时快感,摆脱罪行,借着做客的名义把证据扔到了邓徒的密室,从而嫁祸给他。这也是暴露的致命关键。”
李长乐竖起大拇指,毫不犹豫夸赞道:“孺子可教也,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小弟。”
“破绽百出的案子,要是还没能勘破,也对不起王提督的提点,更不配进入东厂的编制。”彦珩冷哼一声,看不得她夸赞旁人,便毫不犹豫进行言语打击。
这时,门外响起轻叩声,邓浪依旧不请自来,径直坐到了对面,怀里抱着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通过轮廓可辨,是装骨灰的瓷坛。
“家中事变,罪有应得,我降职后申请去往边关照看一夜白头的爹爹,还望诸位到时候……帮我送他最后一程。”
邓徒罪不至死,明日午时被送往京师种菜,邓浪作为一个也要远离家乡的人,心中不舍,看向彦珩,计划不言而喻。
食完午膳,只见酒楼外停驻一辆马车,邓徒掀帘正准备进轿时,身后传来一声突兀问候:“邓学士,你与姐姐往常借各种方式亲自递绢子,为何那日却要我出面?”
李长乐的话使他身形一振,眼皮不可细查地跳了跳,脸色未曾有一丝变化,始终是那么潇洒不羁:“吵架了,总需要一个人充当媒人。”
言讫,示意马夫启程,在鞭子扬起刹那,马匹踩了踩步子,倏地呼啸而过,绝尘千里。
“这马夫看起来好娇小,跟个女人似的细皮嫩肉。”周宽宏嚼着葱油饼,吃得津津有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长乐撒开腿奔向花街的白矾楼,二话不说跑到了楼与楼之间相连的飞桥上,迎风而立,俯视下方姜司衣曾坠落的湖泊。
再望向不远处的一栋高楼,看到围栏上绑着小彩旗,正对邓家的府邸,才恍然大悟那日姜司衣来此不是为了坠楼,而是跟邓浪里应外合。
坠下湖水刹那,必然冒着巨大风险,可如果有人帮衬,定是万事大吉。她悲喜交加,对来到身旁的彦珩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头到尾。”
“死的那个人不是姐姐,为何长得如此相像……”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李长乐霍然想起刘厂说过原主是他找来模样相近的人,颇有种揭开云雾见天明的震撼。
原来这起案件,自始自终调查的只有上官二小姐死因,那个被欺辱到投河自尽的“姜司衣”,不过是一个模样长得相像之人。
结合邓浪之前对二人情感描述,与身份地位的巨大悬殊,不论如何邓家也不会成全这一桩婚事,所以才会让姜司衣如此自卑,拼命攒嫁妆。
她快到十七岁,要是还没有嫁出去,必然是要发配边疆给士兵做烧饭媳妇,这无论如何也行不通,所以只能另寻奇道。
当上官二小姐死后,就成了一个不言而喻的契机,邓浪无法忍受家族恶贯满盈,便利用这起案件,与彦珩合谋大义灭亲,金蝉脱壳。
这番行径,邓家谁都没有死,邓刺史被发配边疆继续为官,虽然是个小官,也不会再滥用职权庇护调戏良家妇女的邓徒。而为了让邓徒早点长大,他亦是让其体会到了人间险恶。
至于刘宏,罪有应得,扔了一包“炸药”进密室,反而多了一块锦帕一个罪名,无疑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最为得益的,自然是亲王府,没了今上的两大势力监控,日子要比往常好过许多。这也是彦珩的布局高招,一箭多雕,也让她进阶不必再逢人垂首,成个被人欺负的宦官。
她内心静湖,犹被顽石惊扰,荡起涟漪久不能平。半晌,望向身侧之人,讷讷发问:“这是为什么?”
彦珩目不斜视,眺望远处随风摇曳的彩旗,手放在她的头顶,像抚平心爱宠物的炸毛一样,柔声说道:“吾虽娶妾,但此生无妻。”
这句话出自邓浪,倒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从他口中说出,竟能引起心底的轩然大波。
毕竟古人多妻多妾,少有人有这般觉悟。
李长乐耳根微红,竭力调整呼吸,同他一起望向那条缠着栏杆,随风狂舞的彩旗,仿佛能看到姜司衣与邓浪在路上的不受束缚。
不知过了多久,她鼓起勇气问:“从燕山回来的那日,以及臣挨了五十大板昏睡那几日,可是世子爷更的衣?”
彦珩置若罔闻,拍拍她的发顶,垂视下方的一片喧嚣,颇为遗憾地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走吧,该打道回府了。”
言讫,扯过她的衣袖出了白矾楼。
刚出花街,就见一辆马车恭候许久,上官婉儿在侍女的搀扶下落地,端庄向彦珩走来,裣袵问道:“小王爷,可能到别处相谈?”
彦珩看向炸毛更厉害的李长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平淡回绝:“无话可谈。”
上官婉儿不甘心,上前抓住他的手,固执说道:“大庭广众之下,小王爷可能给我一个女儿家留点颜面?”
彦珩扫视周围,发现众人观望,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对李长乐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便向就近的河畔行去。
跟去的上官婉儿喜不自胜,刻意抬高嗓音说:“小王爷,据我爹爹透露,今上已经拟旨促成我们大婚,还望以后多多指教……”
话未说完,彦珩已经打断她:“本世子不会让圣旨落入北平,你也永远不会成为本世子的妻子,更不可能有什么指教。”
“为……为什么?前几日我们还……”
上官婉儿茫然无措,眼珠子转了转,误以为是姐姐不堪回首的事情,致使他有所介怀。
便说:“小王爷,我清清白白,与招蜂引蝶的姐姐不同,你不能带着偏见看我。前几日我们琴瑟和鸣,难道你真的忘了吗?难不成,你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
彦珩忍不住发出嗤笑,这才正眼看她,眸光冷入骨髓,带着让人畏惧地杀意,“投毒杀人不成,反怂恿老夫人吊死二小姐,这样的女子,怎配谈清白二字?”
上官婉儿脸色煞白,手中帕子掉落在地,步步退后,却被他逼近撞到了树干,整个人无力跌坐在地。
“烧毁证据,谋害东厂编制人员,哪一项不足以发配边疆,充当军妓?”
彦珩神情冷漠说:“收起鳄鱼的眼泪,比起这般折磨,圈禁上官家,已是仁至义尽。”
走时,忽而停下脚步,回首扬眉一笑:“你所言不虚,本世子有心系一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