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千真万确,醉酒后轻薄了上官二小姐?”
幽暗牢房,有光线从狭窄地铁窗透进来,斜洒在戴有镣铐的手脚上,邓徒深垂首不语,宛若坐在白骨之上的佛像。
良久,才缓缓抬起头看去,眸光再无往常那般散漫,变得锐利如豹,发出嘲弄地低笑:“是不是,有那么重要?邓家已经没落了,你应该高兴了,当初瞧不起你这样的内臣,没想到现在审我的人,居然是你。”
“我相信代国的律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饶过任何一个恶人。”
李长乐挥手示意监工过去扒衣服,见邓徒晃动不配合,眯了眯眼,看向坐镇的彦珩,含笑说:“夜行迷兔入荒巷,彩蝶未归,簪中泣血。臣才疏学浅,还请世子爷讲解。”
彦珩灵巧转动画扇,旋出一片花影,并未透露出半点情绪,语调漫不经心:“迷兔指的是上官二小姐,夜里误入荒巷;彩蝶指的是凶手,那天晚上并没有归家;簪中泣血,透露出六扇门“丢失”的簪子里,藏着凶手的血液。”
邓徒吃吃发笑,迎上淡漠如霜的目光,尽量不让自己抖动:“小王爷也相信他?死人留下的诀别诗,除了证明我是凶手,还能做什么?”
李长乐昂起下巴,拍手示意门外等候的人进来,只见原本还透出一丝轻藐的邓徒,面色突变,紧盯着上官二小姐的贴身侍女。
“你给锦衣卫的供词,可千真万确?”
“事关小姐死因,我不敢有半点怠慢,比任何人都希望将凶手绳之以法,斩首示众!”
侍女紧盯住邓徒被换上的衣物,激动扑过去要掐死他,却被几个牢役压制住了,“是你害了小姐,就是你穿这身衣物,把二小姐欺辱到悬梁自尽!丧尽天良的混账,我要为小姐报仇!”
地上拖曳出五道狰狞痕迹,她玉润地指尖,指甲磨损,伤口破裂,殷红地血触目惊心。
李长乐明眸善睐,找到了突破口,似不经意问:“当天邓徒行凶,就是穿这身衣物跑的?”
侍女目光不离邓徒,从牙缝里挤出字——是!
“可看清那人的脸了?凭一身衣物,并不能断定他就是害死二小姐的凶手,或许腊月初七当晚有人趁他醉酒,穿上了这身襕衫,对二小姐实施了侵害。”
侍女怔愣住了,盯着那套衣物,迅速平复情绪,像极了瘫在沙滩上的海星,竭力把最有利的线索公之于众。
半晌,略微迟疑说:“我的确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那人的背影跟他很像,襕衫用料一看就非同小可,特别是膝盖处露出的铁护膝,独一无二,少有人这么佩戴。”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拧眉垂眸,声音透出一丝迷惑:“那人捡起簪子时,用的是左手,会不会是左撇子呀?难不成我真的认错了?”
邓徒眼皮骤跳,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神色,嘴角抽动不知是哭是笑:“捡个簪子都能把你个贱人迷得神魂颠倒,你们想方设法帮我洗白,是不是收了谁的礼?”
他突然扑过去,捶打侍女的头部,癫狂嗤笑道:“证人?我让你死无对证,死无对证!”
另外几名监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分开,只见邓徒趴在地上,边笑边哭,最后声嘶力竭地哀嚎,不知受了什么打击。
李长乐看向彦珩,见他微一颔首,才继续问:“二小姐回去感染风寒,什么时候病情加重的?她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侍女仍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如纸,两眼无神,似陷入回忆一般,悲戚说道:“二小姐感染风寒,病重的第二日,我因护主不利,被老夫人关进了偏院。待小姐病重死后,都没能去见她最后一面。”
“所以你的证据不成立,那老夫人之所以让你从偏院出来,定是告知凶手被找到了,让你一改口供,呈现出一直相伴二小姐的假象。尽管微妙,但差之分毫,谬之千里。”
侍女惊愕望去,发现这名内臣意味深长,却让人不寒而栗,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不由伏地颤声:“没有这回事,中贵人多虑。”
谜底即将浮出水面,李长乐不急于捞出,示意一名监工过来,在他耳畔三言两语,便看向了警惕盯防自己的邓徒。
不过一会儿,牢内有人备上宣纸放到矮案上,示意邓徒写几个字,只见他利落执笔,留下龙飞凤舞四字——杀之不尽。
李长乐克制住要打他的冲动,刨根问底:“详细陈述两起案件的发生过程?”
邓徒没有一开始紧张,惬意把笔扔到一旁,猥琐地舔了舔嘴角,开始陈述杀人过程:“当晚在白矾楼醉酒,我闲来无事到檐下调戏花柳,被髫秀的上官二小姐撞了个满怀香,那味道,遗留在身上就像你当日沐浴一样,光是想想,就能看到饱满身姿。
我恋恋不忘,跟过去看到她拍书生家的门,哭得梨花带雨,心疼极了,心想待会一定要好好疼爱她。”
他语调夹杂一种醇厚地暧昧,如酒一般低哑,就连看李长乐的目光,也深幽起来。
一块碎石击中邓徒的脑门,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衬得表情愈发诡异。彦珩面不改色,用不容违抗的口吻说:“继续。”
邓徒怨不敢发,连凶狠地目光都对着地面,仅抬袖抹去血渍,继续说:“我放出白矾楼里的那只恶犬,冲过去吓唬她们,很快人就散开了。桀桀桀……她在哭得好绝望呀,要不是这侍女出来干扰,兴许还能多玩一阵子。”
“禽兽!混蛋!你就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侍女伸手就要扑过去,却被监工再次按倒地上,喉咙里发出嘶喊,犹如深渊地哀诉。
李长乐蹙紧眉头,目如利刃看他,忆起游舫上的活动结束后,大家都去了集市购置小玩意儿,只有这厮前往花街。
“第二个呢?”
邓徒不知想起什么,眼中隐有决绝,嘴唇翕动了几下,露出一抹难看的苦笑:“我偷了哥哥的锦帕,想去看他喜欢的女子长什么样子……”
说着脸色骤变,眉毛一高一低,哭笑不得的表情中,透出三分感伤与七分薄凉,不知在挣扎什么。但很快,他靠着椅子姿态比之前还要随意,麻木得像个惯犯,陈述比之前更为清晰。
“长得很秀丽,平日里哥哥怎么欺负我的,我就从他喜欢的女人身上讨回来。将从锦帕上抽出的银线,迅速扎进她的耳后,使得她出现耳鸣经脉混乱,然后把她欺压身下,看着她逐渐恢复意识,却陷入绝望地表情,真是享受……”
“砰!”
李长乐忍无可忍,冲过去把他踹翻在地,抽起凳子要砸向他的脑袋,却被彦珩从身后抱住,用手捂住眼睛,带出了牢房。
“傻狍子,杀了他一点好处都没有,锦衣卫会带回北镇抚司严刑折磨致死,毋须你这用三脚猫功夫脏了自己。”
言简意赅,参杂一丝冷意,却暖人心,
李长乐紧抓住彦珩的另一只手,逐渐平复情绪,两行情泪如珠滚落到嘴角,苦涩极了。
“剩下的,交给锦衣卫处理。”
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彦珩揽住她的肩膀,任其握住身前的手,向甬道的出口行去,不料迎面有个人影挡住光线,微一蹙眉,看到对方躬身作揖。
“拜见小王爷。”
他微一颔首,随意问道:“通判大人要干涉此事?还是你要去见邓徒最后一面?”
来人正是长平恶少之一的刘宏。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待人有礼,若非整日跟在彦成项等纨绔子弟身边,恶少这个臭名也不会落在头顶。但他向来我行我素,不曾在意旁人目光。
“家父遵纪守法,不干涉今上所下判决,只是我念及旧情,不想他最后一程走得凄苦,连个送的人都没有。”
刘宏自始自终,不曾迎上他的目光,不知是何缘故,肩膀一高一低,拢袖十分拘谨。
彦珩多看了一眼,不留痕迹道:“是该好好道别,但别走进牢房里,以免伤及无辜。”
言讫,揽着李长乐继续往前走。
也不过半会儿,身后传来喧闹,被搀扶的李长乐挣脱他的怀抱,生龙活虎跑了回去。
“多谢不请自来。”
刘宏欲要挣扎起身,寡淡地面容凶光毕露,只见牢中戴着镣铐的人一下子挣开,撩开眼前的长发,三两步跑过来,娇憨说:“哥哥,我扮得怎么样,有没有以假乱真?刚才他叫我过去听话,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差点就死了。”
李长乐拍周宽宏的肩膀:“孺子可教。”
一时间,潜藏在牢房里的人,都走了出来。
他们看向被按在地上的刘宏,其中邓徒情绪最为激动,抬脚过去踹他脑袋:“亏得我把你当兄弟,死到临头还想替你顶罪,你却想着杀我?
左撇子是你!我现在才想起来,正月游舫结束,咱们在白矾楼酩酊大醉,是你换掉了我的衣物去对上官二小姐行凶,然后又回来给我穿上,趁我醉酒一无所知,污蔑我酒后乱性!”
刘宏头破血流,抵死不认,讥讽道:“你学会倒打一耙了?我来牢里是为了替天行道,除掉你这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人。”
“把你弟弟拉回来,不然便宜了这畜生。”李长乐拍了拍邓浪的肩膀,让他如梦初醒一般,带着歉意过去劝导拉人。
“上官二小姐诗词中所说的簪中泣血,就是用簪子刺伤了凶手,而你的手背上,正好有一道符合伤口的划痕。”
这句话一出来,众人目光毒辣,落在刘宏手背上利器所伤的痕迹,只见他缩进袖子里,略带心虚说:“那又如何,这是我练剑不小心划到的!”
李长乐冷笑,示意监工过去扒衣服,没几下就见了个精光。他的肩膀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个伤口呈圆孔,拿簪子做对比果真契合。
“这才是上官家、六扇门为什么烧信笺,谎称丢失的原因——通判权高位重,他们谁都得罪不起。
只有二小姐傲骨不屈,遭受凌辱也要写下凶手的名字,却不曾想告知老夫人,非凡没有得到支持,还死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