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五更起,焚香放纸炮,荡起的火药味随风卷入后寝,呛得李长乐连咳几声,从榻上爬起来,看到周宽宏正拔门栓往外抛三度。
嘴里念念有词:“一念百事过,万化点成金,年年岁平安,笑口乐常开……”
这是过年习俗,称为“跌千金”讨吉利。
她眉眼弯弯,有暖流淌过心田,觉得这憨子今日如此端正,才想起他比自己还要大上一岁。
“哥哥醒了?这两日休假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周宽宏习以为常沏茶,拿起杯子走了过去,见她起身啜了几口,心直口快说:“昨晚世子爷背哥哥回来,呼噜打得可大声了,跟打雷似的响个不停,垫了两块高枕才能止住。”
“咳咳咳!”
茶水卡在喉间下不去,李长乐捶打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解,涨红脸瞪他:“你就不能等我喝完再说吗?我打呼噜这件事,西厢房五百米以内的护卫都能听见,还用你刻意提醒?”
她二指敲向周宽宏的脑门,看向身后两块高枕,垂视身上原封不动的衣物,面色不自然问:“昏迷那几日,都是谁帮我换的衣物?”
“良医所医女换的,不过夜里都是世子爷上的药,还偷……”周宽宏脑海里闪过亲吻画面,以及昨晚的森冷威胁,紧张咽了口唾沫,踌躇改口:“偷,偷走了一味相思药。”
李长乐心咯噔一下,重点在于身份是否暴露,忙追问:“白天还是晚上?”
“什么白天还是晚上……哦哦哦,医女白日里给哥哥清理伤口,顺便擦拭更衣,并未瞧不起身份。”周宽宏敦厚回道。
当日醒来,身上还缠有裹胸用的纱布,想来医女遵照了我的习惯没有去除,所以彦珩夜里上药,并没有发现我的身份。
毕竟“眼见为实”过。
思及此处,李长乐放宽心,正眼看他身上的服色,欣慰道:“不错啊你小子,升官成了带班,可是寅时去伺候世子爷的?”
“世子爷有专人伺候,用不着我奔顾。不过今日忘了哥哥还在休假,气焰高涨唤:李长乐在哪儿,叫李长乐滚过来。”
周宽宏模仿得唯妙唯俏,声情并茂讲述今早宽衣的趣事,逗得李长乐合不拢嘴。倏地唇上一疼,她指尖轻碰,才意识到多了个伤口。
“这什么情况?”
周宽宏连忙垂首,生怕被她察觉异常,把今早演练过一遍的措辞,吞吞吐吐说出来:“昨夜哥哥逞能醉,站立不稳摔了一跤,一不小心咬到嘴唇,才弄成这副模样。”
“我的下齿,能咬到我的上唇?”李长乐做出地包天的丑相,发现还真能咬到,用手揉了揉嘴唇,才想起昨夜错过了下毒的最佳时机。
她在心里懊恼不已:又被美色所惑,我真是太不争气了,不过见了彦珩黯然神伤,就生出那该死的“怜香惜玉”之情。
“叩叩。”
敲门声落下,随之传来女童稚嫩地问候:“姐姐醒了吗,要不要一起去郡王府呀?”
周宽宏闻声望去,见女童衣着华贵,盘起双鬏,娃娃脸从门外探了进来,水灵灵地大眼转溜溜的,既怯懦又可爱。
他依礼躬身作揖:“臣参见东阳郡主。”
彦晴晴年纪虽小,但也有封号。见了老实巴交的内臣受惊似的躲了起来,显然很是怕生。
“不准叫我东阳,要叫我小郡主。”
“多谢东……小郡主教诲,臣定当铭记在心。”
换作旁人这么改口,李长乐定然认为是恭维话,可到了周宽宏嘴里,无疑是当真了。
她三两下换好装束,早膳未来得及吃就赶了出去,看向彦晴晴手里的食盒,暗叹真是个伶俐的孩子,什么都放在心上。
郡王府。
侍女端来的药汁里,被倒入栽种吊兰的盆里,只见绿叶微微泛黄,开得不尽人意。她到后楼的碉楼里取了几味药煎熬,带进了后寝。
许是怕哥哥苦,彦晴晴每次袖兜里,都藏有糕点和飴糖,却屡次被拒绝,“傻丫头,这点苦对哥哥来说不算什么。”
彦洵饮下药汁,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还面不改色向李长乐道谢,言语间皆是恳切与信任。
大抵是常年带病,足不出户的缘故,他皮肤苍白无血色,一不笑就显得寡欢忧郁。李长乐灵机一动,找了些杂物带去外边。
趁着无常之雪,堆起了一个滑稽的雪人,惹得跟来的彦晴晴十分感兴趣,来了好奇三连问。
“姐姐,为什么它的鼻子是胡萝卜?”
“因为它是个循规蹈矩的雪人。”
“它背上插着扫把,为什么像扇子?”
“用石头做的眼睛,以后会不会看不见呀?”
“这独一无二的腰带,这是传说中的火眼金睛,有辨妖魔鬼怪,看透险恶人心的能力。”
彦晴晴信以为真,瞠目结舌,风风火火奔向坐轮椅出来的彦洵,指着那个歪鼻子歪眼睛,丑陋不堪的雪人赞叹道:“洵哥哥,它好厉害呀!”
李长乐十分有耐心地给雪人围上一块布,往远处一站,欣赏起自己在异界堆起的第一个雪人,自我感觉良好:“不愧是人间女娲,造出来的雪人也这么与众不同。”
彦洵原本还压制住想笑的冲动,听及她沾沾自喜的自夸,霎时眼笑眉飞,手里的暖炉都端不稳了,撒出一些星火,溅到手背也浑然不觉。
“姐姐好不害臊,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彦晴晴朝她做了个鬼脸,笑容可掬。
“哼,嘲笑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长乐也不恼,迅速揉了一个雪球砸过去,不料她敏捷躲开,砸到了彦洵的罗衾上。
他呆若木鸡望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让李长乐笑意更盛。可还未反应过来,又一个雪球砸了过去,如铃悦耳地笑声在殿前回荡。
“姐姐收好,这是我给你的新年贺礼!”彦晴晴接连砸向李长乐的衣裳,洋洋得意:“姐姐反应真慢,待会就被砸成雪人了。”
李长乐懵怔一下,抓起两把冰渣向彦晴晴袭去,惊得她抱头鼠窜,声声求饶。
“好姐姐,我年纪还小不需要那么多福气,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见她手下留情,彦晴晴狡黠一笑,又扔了两把过去。
这一来一回,殿前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彦洵带病在身,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盖着罗衾,望着摔落在地的手炉黯然失落。即使没有百草枯,自小体弱多病的根子,也容不得这般无忧无虑撒野吧?
看向边躲边扔的李长乐,他开始明白为何大哥会如此器重,亦臣亦友,实在难得可贵。若非君子不夺人所好,他自是欢喜收入府中。
“啊呀,珩哥哥怎么也来了?!”彦晴晴奔向闻风而来的彦珩,一把扑进他的怀里,任他挡住了李长乐袭来的攻击,笑得更为得意。
眼看雪球砸中彦珩胸口,李长乐暗叫不妙,绷直了身子看他,丝毫不敢动弹,嘴里大喊:“世子爷别客气,尽管用雪球砸我,动了算我输!”
彦珩拂去她头顶的冰渣,佯装怪嗔道:“你倒是玩得痛快,周宽宏挨人欺负了投诉无门,都找不到主持大局的人。”
“哪个不知好歹敢欺负我的人?”李长乐一把抓住他的手,又不妥讪讪放下,耳根发烫地望向别处,嘟囔:“世子爷是主子,怎么不去主持大局,非要来这里抓我现形。”
“才放两天假,你就变得狂妄了?”
彦珩欲用扇子戳她胸口,倏然想起这是个奇异的女子,脸色微变,收回了手,别过脸去冷哼一声:“昨夜扰我清净,今个传唤没影,总扣三十两银子,自己看着办吧。”
李长乐未曾意识到僭越,哭丧着脸抓他的手,学着彦晴晴撒娇道:“英明神武,宽宏大量的世子爷,您就饶了臣这一次吧?这打呼噜是人之常理,又不是我想克制就能克制住的。”
“咦,不是只有小猪猪睡觉才打噜吗,怎么姐姐也会打,难不成是出自一派?”彦晴晴好奇问。
“才学了几个成语,就乱用词汇?”彦珩扬起折扇轻轻敲去,见她不觉疼恼,荡来荡去,没点东阳郡主的模样,露出宠溺一笑。
旋即把她拎到一旁,走向喜出望外的彦洵,拾起地上的手炉,对李长乐吩咐:“去添些火来。”
彦洵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崇拜:“大哥前些日子去打仗,威风凛凛可惜没能一睹英姿。今日来府上,可能多下几盘棋?”
带病的三弟也就这点爱好,彦珩说什么也不会拒绝,笑着点点头,帮他捻好罗衾,推着轮椅进殿,生怕寒风又将他吹倒了。
跟去的彦晴晴心中愉悦,手舞足蹈讲述今日发生的事情,正当讲到李长乐不会烧柴时,人就捧着手炉走了进来。
“世子爷,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了。”
李长乐巴不得逃离此处,倒不是畏惧彦珩,只不过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妥。
彦珩颔首,目送她离去后,斜睨挥手道别的彦晴晴,故作深沉发问:“你以前可经常赖床,怎么一遇到这个内臣,就变得越来越勤快了?可是达成什么目的,瞒着我?”
彦晴晴一个激灵回身,瞟了眼好整以暇的彦洵,不敢与其对视,便垂眸捂嘴,含糊不清说:“对不起珩哥哥,我被仙女姐姐施了法术,必须要遇到真命天子才能说出秘密。”
姐姐二字,出卖了献计者为李长乐。
彦洵深知瞒不过大哥,便如实招来,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出,看到他脸色逐渐凝重,无形杀气充斥殿中。
半晌,薄唇启齿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