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两日。
反复低烧的李长乐，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小月还在甬路上等候，怀抱琵琶弹唱那首凄美的词，不由跟着哼出了声，被守在榻前的彦珩听进了耳。
雨过天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李长乐身上，帮她驱散了梦里的阴霾，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坐在书桌前的彦珩。
他背对着自己，指腹轻轻摩挲摆在台面的彩色瓷人，通过侧颜可以看到弯起的嘴角，勾勒出浅浅笑意：“小月的家十多年前搬迁不知去向，你愿意让她入祖坟？”
周宽宏躬身作揖：“臣愿意，会尽力去说服家中二老。”
李长乐支撑起身，迷茫问：“什，什么入祖坟？”
“哥哥！”
周宽宏正经不过三秒，扑到榻前，捧着她的手哭哭啼啼，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哥哥，你这两日生病吓死我了，一直在说一堆胡话，还唱歌。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要这么傻下去了，还好你醒了过来，要是没醒过来也不要紧，我依然会给你养老送终！”
李长乐使劲抽回手，敲他脑门一记，气呼呼：“给我养老送终？你居心何在，想趁我不在惦记主事一职？想得美！”
周宽宏捂住脑门，怯怯看她，委屈说：“哥哥第一，我永远第二，这辈子都不会惦记这个位置。就是担心哥哥，听闻有的人悲伤过度会发疯痴傻甚至永不醒来，我心里害怕才想着后事，毕竟世事难料，要真有个万一……”
“去你大爷的万一！”
李长乐操起枕头砸过去，不料周宽宏一个闪躲，正对彦珩的后脑勺，吓得她一个激灵跣足跪地：“臣有罪！”
彦珩拾起衾枕，抛回了榻上，淡淡道：“起身罢。”
狮子越平静越不妙，恐怕是在说反话。
李长乐思来想去，真挚坚定道：“不，臣觉得跪着舒服！”
“男儿膝下有黄金。”
“既然有黄金，臣愿意多跪几次，还请太子爷赏钱！”
彦珩过去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扔给了在外等候的宫女，叮嘱道：“给她换身便服。”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李长乐身穿素色皂衫，以木簪束发出来，看到宫女带走原来的簪子，忙追过去：“这银簪子我还要用，就留在这里罢，我自己收着就行。”
她抚上木簪，好奇问道：“这簪子素雅刻云纹，由金丝勾勒，太子爷收了我多少两银子？”
宫女瞻前顾后，犹豫再三，才说：“这是乾宁宫扔出去的东西，据说是小月的遗物。太子爷命人悄悄拦了下来，看到用锦盒装的木簪，便让奴婢转交给您。”
“多谢。”
李长乐坐到镜前，轻抚束发的木簪，眼底流露出感伤。
“哥哥，你准备好了没，我们要出发了！”
周宽宏过来催促，手里捻着一张皱巴巴染血的信笺，十分害怕地扔到梳妆台上，离得远远的：“小月尸检时，仵作从她的胃里剖出了这张信笺。你放心，尸体已经让入殓师打扮得人模人样的，而且东西都清理过了。”
信笺是用皮纸做的，不易腐化，被捞出后经过清理烘干，完好无损出现在了李长乐的面前。她颤抖拾起，垂视两行青隽字体，目光所到之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目光落在末尾二字：落梅。
“多谢姐姐出手相助，敢问尊姓大名？”
“名字还不能告知，等我出了这座皇城吧。”
忆起之前种种，结合众说纷纭，李长乐开始相信小月思慕自己，不由潸然泪下，指腹轻轻摩挲“落梅”二字：“如若有来生，我一定做一个寻常人家的男子，三聘六礼，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做我的娘子。”
“哥哥……哥哥别哭，你一哭我都想哭了。”
周宽宏抬袖抹泪：“可惜哥哥已经去势，不然定能如偿所愿。可我不也一样，在这宫里没个盼头，回去我娘儿又得问带没带媳妇……唉！”
李长乐燃起灯火，将手绢与信笺烧毁，望了眼屋外的大晴天，心中留下了一道深深地裂痕，“错误女子终生啊……”
她随周宽宏上了轿子，询问道：“这次为何要去你家？你们今早说要葬小月，莫不是让她入你家祖坟？”
周宽宏点头：“小月入宫九年，老家早已搬迁没了去处。我心想实在可怜，便向太子爷提议让她入了我家祖坟，到时候再想办法跟家里人说清楚。”
太子爷连夜运冰棺过去，对哥哥也是用情至深，而且还表率按支出比例捐出金银赈灾，引得皇城内的人外争先效仿，逼得乾宁宫的皇贵妃也不得不捐出一大笔资金。
这般做法大快人心，皇贵妃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心高气傲，一下子受到压制定然大吵大闹。
到时候又让谏臣听到，文人笔墨落到外城的百姓眼里，可就人人唱衰了！
“那真是谢谢你了。”
李长乐没料到彦珩会做到这份上，心里对他的评价有所改观。蓦然想起了一件事儿，问道：“你娘儿知不知道你弟弟已经……”
周宽宏摇了摇头：“我娘儿那会儿病重，我爹没敢说出去一直瞒着她。如今她病好多了，也可能随时复发……所以哥哥，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到时候帮我扮一回大量。”
李长乐咳了咳，回想起周大量的嗓音，疑声问：“怎么你弟弟去势了，你却从净房逃过一劫？”
“当时年纪小，净房里有人被迫进来，挣脱了绳子出去，我就趁机躲了起来，阴差阳错伺候了项亲王。”
周宽宏哀求她：“哥哥，我求你了，可一定得帮帮我。”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李长乐压低嗓子的声线，与去世的周大量有几分相似，惊得周宽宏呆愣片刻，热泪盈眶，扑过去抱住她：“弟弟，哥哥好想你，娘儿也好想你，爹也好想你呀！”
李长乐哭笑不得：“好好好，我也想你，赶紧收起眼泪。”
不经意瞥见旁边的轿子落下窗帷，她莫名背后一凉，感觉好像又有什么地方惹怒了彦珩，忙把周宽宏推开：“先别哭，快跟我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到时候我才能在你娘儿面前天衣无缝。”
“我这也是第二次回家。其实我娘儿已经很久没见我们了，哥哥除了要记得我弟弟不吃辣味，便可高枕无忧。唉，按理说一旦进了宫无法归家，要不是太子爷此次破例牺牲，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破例牺牲？
一开始李长乐还不知其意，直到在村庄外下了马车，看见一个穿翠绿纱裙，头戴玉簪的女子走过来，端详了半天才知，这位高挑清冷的教坊内人，就是代国大名鼎鼎的皇太子！
“果真是壮烈牺牲！从现在开始，咱们不能唤太子爷，更不能唤国姓，得叫泰姑娘，知道了吗？！”
李长乐捧腹大笑，经他冷眼一瞥，敛笑牵着他的手往村里行去，在村民的注视下，唤了一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