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近，炊烟袅袅，熏得暖阳逐渐火辣，热浪扑过漫山遍野的桃花林，烫得挂在枝头的花与果食蔫蔫垂首。
李长乐炒了几盘小菜，条件反射地去拿了辣椒粉，刚想洒入锅中，被一旁烧柴的彦珩及时扣腕。他摇了摇头，瞥了眼在门口扇风等候的周大娘，把辣椒粉收了起来。
“娘儿，跟你商量件事儿。”
“找媳妇要彩礼钱了？”
周大量搬来矮凳坐对面，又忧心忡忡往膳房里看，周大娘蒲扇往里边一指，压低了声说：“就那相貌，说实在的儿子，你配不上人家，还是别想了吧。同是一窝生，你弟弟越来越俊俏拔尖，你要是有他一半好，也不至于人家姑娘没选你。”
周宽宏搓了搓肩膀，可不敢娶皇太子为妻，立马摆手否认：“不是这事儿，你可别当着太……泰姑娘的面儿说。我是想跟你商量着，咱家要不收个妹妹？”
老年得女，周大娘乐不可支：“那还不赶紧带过来看看！”
见她心里欢喜，周宽宏吁了口气，鼓足勇气说：“娘儿……那个妹妹出了点问题，没办法走到你的面前，得你亲自去看她。”
“什，什么意思？难道还缺胳膊少腿了？”周大娘一听不乐意，用蒲扇打他，“我跟你爹儿都这把年纪了，你不会让我们来伺候吧？可能没到几年，我们都要比她先去了。”
周宽宏摆手笑着否认：“不可能，她一定比你们先去。”
在周大娘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紧逼下，周宽宏带她见到了藏于后山，躺在套娃冰棺里，穿着寿衣的小月。她双手交于腹前，即便入殓师化了妆，也掩盖不了狰狞地咬痕。
手背上缺失了一块皮肉，吓得周大爷差点摔倒。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咱们家祖坟怎么能随便让人进去，何况还是个来历不明，死得这么惨烈的女子！”
周宽宏扶着惊魂未定的周大娘，挨她捶胸口，“逆子呀，你是回来气我的吗，居然认了个死人做妹妹，就不怕她晚上找你呀？！”
小月死相可怖，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吓到。李长乐看在眼里，过去握住周大娘的双手，避重就轻，把她在皇城如何牺牲守护，遭遇不测的原因说了出来，及时扭转了局面。
“你们在皇城当差，步步凶险，不如回来跟我们一块种地吧？那里俸禄确实不错，可如今日子也逐渐过好了，娘儿担心你们的安危……”周大娘热泪盈眶，紧握住李长乐的手，粗糙地茧子磨过肌肤，农民朴实真诚的关怀，温暖包裹着她。
“娘儿，如果不是这位姑娘，就有可能是我了。”李长乐叹道。
看到小月的死相，周大娘害怕得发抖，一想到两个孩子好不容易回来见一面，万一出了事没有下次，岂不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又无奈乡村僻远，年轻人总要出去，便只能埋在心底不言说。她鼓起勇气看向冰棺里的小月，热泪盈眶，哽声说：“好孩子，大娘打心底感激你，以后你就是大娘的女儿。”
周大爷看在眼里，深知天热尸体存放不了多久，宫里的人一旦被察觉就会招来罪过，便带着李长乐上祖坟之地，找了块好地方，把小月给埋好了，还立了块墓牌。
用尖刀刻下墓志铭——周落梅之墓。
傍晚起了一阵风，将地上的香火吹尽，带着飘散的纸钱远去。
霞光如墨晕染天边，随着摇摇欲坠的落日，很快拉下了夜幕。
院里洗澡的去处，就只有一个用木板搭建起来的澡房。
李长乐往锅里添水，看向坐在矮凳上，望着炉火出神的彦珩，发现他沉默时最为可怕，即使眸里有火光跳动，也挡不住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冷冽。
褪去皇太子这一层身份，他是一名身经百战，挺拔如松的将领，眉骨英挺，目光如炬，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看够了？”
他恢复了原来的声音。
看向他往灶炉里添柴火，李长乐抿唇轻笑：“你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么，怎么对生火煮饭这种事情轻车熟路？”
“因地而异。”
彦珩起身拎起水桶，掀开盖子舀了半桶热水，帮她拎到简陋的澡房里，理所应当说：“在内城，你照顾我，在外城，我照顾你，很公平。”
说着，目光扫过她的胸口，故作嫌弃道：“作为内臣，你还不够称职，居然连烧柴都不会，还依赖宫里的火具。”
他穿着女装，仍掩盖不了捉人的英气，挺拔的脊梁在见到拄着拐杖的周大娘时，会弯下来搀扶，一贯对外人冷峻地侧颜，浮现出浅淡地笑意。
李长乐心中微动，提着木桶进了澡房，用湿浴巾沾水沐浴，听到外边除了窸窣虫鸣，还有他们的欢声笑语。
“大量长大了，好像感情方面有些木讷……”
“没关系，我愿意等她。”
听到这段对话，澡房里的水声没了。
李长乐用浴巾抵住胸口，按捺住荡漾的心，挪步贴着门板想要听到接下来的对话，浑然不觉连接墙面的铁扣松开，突然整个人克制不住摔了出去！
她在黑暗中爬起来，迅速用浴巾挡住前身，在其他人赶出来时急忙退回澡房里，结果脚下打滑，摔了个底朝天！
听及动静的彦珩心神一凛，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奔过去，发现水桶倒在一旁，里边的热水潺潺淌过玉体。他血气上涌，有须臾怔愣，立马操起门板重新扣了起来。
“大量怎么样了？”周大娘在外焦急询问。
彦珩脱下外衣把她包起来，抱在怀里疾步冲进了内屋，用被子把人裹了起来，挡在门外说：“磕破了点皮，我给她上药就好了，二老早点歇息，别太担心了。”
看向仓惶跑来的周宽宏，他伸手接过递来的衣物，眼中隐有不满，薄唇启齿道：“回去涨俸禄，记得修缮此处。”
言讫关上房门。
借着微弱地烛光，彦珩坐在床边，掀开被褥将李长乐的曲线尽收眼底，帮她擦拭上药，穿好衣物，抱在怀里查看后脑勺，发现起了一个包，便命主持把剩余的冰取来。
后脑勺徒然一冷，把李长乐给惊醒了。
她看向彦珩，眼底水泽粼粼：“太子爷，我不仅没能保护你，还总是给你添麻烦了。”
听到她的自责，彦珩不可否置地挑眉，漆黑眸子里，有锐光逐渐稀碎，投下不易察觉地温柔：“李长乐，我一不在你就没命，究竟谁才是主，谁才是仆？”
李长乐晕乎乎的，舟车劳顿，显然没什么精神，对他的依赖深到无法察觉，竟下意识把头埋进他的衣襟里，“太子爷，我得牢牢抓住你这个靠山才是。”
彦珩心潮澎湃，眼尾溢出柔情，轻抚过她湿润的发，探到肿起来的包已经消了，便把她扶正，情不自禁哄道：“乖，听话，擦干了再睡。”
李长乐东歪西倒，拼了命往彦珩怀里钻，说什么也不肯擦头发，蹭得他心痒难耐，搂着她一夜无眠，嘴角挂着苦涩地笑。
次日晨时。
院落里有棵桃花树，每及早膳一家子都围着石桌，有时候一阵儿风过，就有粉嫩地花瓣落入羹中。周老爹管这叫“福来”，也不挑出来就送进肚里。
李长乐捧碗啜了一口小米粥，余光瞟了眼吃相干净的彦珩，发现他即便锦衣玉食，也食得下油盐缺乏的干萝卜。
许是吃多的缘故，菜一下子就不够了。周大娘乐呵呵又去膳房炒，还拉上了彦珩。
经过李长乐旁边时，看到她敞开的领口处，有深浅不一的“淤青”，眼里藏着窃喜，意味深长说：“小两口感情真好。”
“小子别介意呀，老太婆想抱孙子想疯了，才会扯人成天聊个不停。”周大爷给她夹菜，余光瞟了眼乐不可支的周大娘，眼里眉梢溢出笑意：“多谢你们帮着哄她。”
李长乐摆首说：“我们也很喜欢大娘。”
周大爷捋了捋山羊须，满脸八卦问：“那是你媳妇吧？”
喝粥的李长乐呼吸一滞，米粒进了食道里，扭头咳了几声，才涨红着脸点点头。她看向膳房，周大娘正在炒菜，彦珩穿着不方便的女装，默不作声又利落劈柴，俨然一派村媳妇的彪悍样，根本就看不出是代国未来的皇帝。
“找得真不错，又高又白又壮，手上的筋肉比男人紧致强硬，想必家里是开武术馆的吧？我听说城里人五花八门，倒是头一回见习武的女子。”
面对周老爹的夸赞，李长乐捧碗挡住笑意，心想他们要是知道这个儿媳妇有八块腹肌，会不会惊掉下巴？她一对明亮地眼睛弯成月牙，笑盈盈说：“大爷神机妙算，他自小习武跟常人不同，在宫里表面上当女官，其实是个护卫。”
“难怪，练得真不错，而且屁股大好生养。”
李长乐笑得合不拢嘴，看向走来的彦珩，目光落在他的臀部上，敛笑低声说：“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他的脸。”
周大爷目光落在彦珩的胸口，眉头一皱，颇为惋惜：“就是……就是喂养能力差了些。不过宫里条件好，以后会好转。”
听出话中意，彦珩斜睨捧腹大笑的李长乐，把她捞了到面前，俯首在她唇上一咬，微笑说：“今天的菜，味道真好。”
李长乐满脸通红，心弦乱颤，埋头喝粥不敢吭声。
周宽宏目瞪口呆，经冷眼一瞥，忙打圆场：“爹，娘儿不也一马平川吗，你又何必计较太……泰姑娘。”
周大爷理直气壮说：“咱们家穷，得省布料。”
早膳用完将要离开，收拾完行李的李长乐途径偏房，看到周大爷有屋里摆有一台冲碢，外形跟缝纫机颇为相似，但用于切割玉料。
他手指灵活，专注细心，用工具打磨玉料得光滑细腻，过不久就到了“透花”这一步，右手握着搜弓，一来一回拉动着，技艺高超，竟能让玉内外镂空成形。
“大爷手艺精妙，不知往里边加了什么香粉，味道真好闻，而且心也跟着平静了。”李长乐好奇问道。
周大爷把桃花牌递给她，神情骄傲：“不瞒你说，大爷曾经是御用琇人，在京师小有名气，还为先帝雕过随身佩！”
谈及此处，他又有些惘然遗憾：“可惜这世上，只剩下我会这门技艺了……玉带香，藏着太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