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洵长久维持的笑靥僵硬,目光落在光线中的桌子,尘埃跳动挣扎,却逃不出去束缚。
“听闻朔月教神秘莫测,但长乐办案一向讲究证据,谈及换皮之术,倒有些像神棍上街。哪有人既会换魂,又能换皮,岂不是大罗神仙无人能力了?”
她将重量支撑在他肩上,褐色瞳孔澄清一片,直勾勾盯视他柔和侧颜,呢喃一般说:“梨园下有间密室,挂着一排的人皮,而据我调查宫中死去的皇太后就是其中的受益之人。不仅如此,她还告诉我创建地下窝点的秘密,就是为了养出另一个恶魔。”
梨园下的地狱,彦洵印象深刻,亲眼目睹生母被人挤下深渊,摔得头破血流。当他看到壁画,便知一切因果,听及耳畔孱弱叮嘱,灵魂已是四分五裂。
他袖中指甲嵌进肉里,搭在桌面上的手,却是悠然跳跃,像是在模仿那些挣扎要出光柱中的尘埃。
他脸上挂着慈悲,低叹道:“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还在兜圈子,非要我直言不讳。
李长乐暗自腹诽,继续施压:“当日一共抽去十支签,其中七支寻回,还剩三支未补,其中一支是下下签。而正是这支下下签逆了凶手的心,才让他狠下杀手,伤害百人性命。
而去年九月初八,重阳前夕,你的未婚妻公孙兰死于泉水之中,据悉那泉水有洗去霉运的说法……正好符合锦衣卫拾到的另一支下下签。”
那一支签上,木底红漆所述——强求姻缘不可护,恐遭命垂三更已。除了死亡时间不符,其他恰到好处。
彦洵记得一清二楚,那日花香满园,他命人夺了公孙止的躯壳,除掉了那个妄想嫁给自己的女子。他的生命里,不需要多余的光,也没有人能够替代心爱之人。
可如今她能耐渐长,查到了他的头上。
室内噤若寒蝉,彦珩呼吸没有一丝紊乱,他看到光里的尘埃往下沉,忆起娶了发妻的兄长,不经侧目而视:“二哥成亲那日,我的确在云隐寺抽了一支签。
可是长乐,那支签关于你……签上道你往后会嫁给我,倘若公孙兰能成真,为何我们不能?”
李长乐顿时语噎,突如其来的情深有片刻凌乱,对上温柔如水,藏着晦暗痛楚的眸子,她下意识别过脸去:“阿洵,我说过的,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够了解我。”
“就算大哥娶旁人,也能无所谓?”彦洵发问。
节奏一下子被他打乱了。
这是李长乐耿耿于怀,且愧疚于他的事儿,依稀记得那日在小木屋里,他如何卑微求爱。不由抿唇说:“虚空世界,真真假假,就算后宫佳丽三千我也处之泰然。”
许是听不清她的低声细语,彦洵极有礼数地偏过头,猝不及防软唇擦过脸颊,顿时心湖荡漾不止。
而李长乐有须臾错愕,也局促往后退了几步。
光线在俊秀地面容上锦绣添花,彦洵手臂搭在椅扶上,欣赏她凝眉不满的表情,还真像只炸尾巴的狍子。
分明在警示敌人,却翘着尾巴晃来晃。
他缓缓起身,看到李长乐警惕退后,心血来潮把人逼至死角。她的害怕,让他心中生出冷意,抬手触碰时,她立马扭脸躲避,却未料到冰凉指尖落在嘴角,拭去一粒沙糖。
“长乐还是一如既往,做着最张牙舞爪的事儿,却像极了一只还未长大的小狍子。”
他垂眸间若山雾朦胧,使人看不真切,嘴角衔着一如既往地浅笑,温润如玉,质感圆滑。
败下阵来的李长乐攥紧袖中拳头,依稀记得时空逆转之前,他将匕首毫不犹豫插入胸膛。就是用这般语气,指尖温柔拂过脸颊。
外面传来脚步声,彦洵自然拉开距离,轻而易举端起两盘残羹,心闲体正道:“山中遇猛虎,长乐孤身一人还是权衡利弊比较好。若是难以抉择,不妨问一问大哥,他向来能够端平。”
在蛊师推开门之际,他转身行去,只寒暄几句,便留李长乐一人在室内呆若木鸡。
他所到之处,脚下白骨累累,正在不断践踏彦珩费尽心思建造的大好河山。不论是深情淡薄,都恰到好处,让人抓不到一丝破绽。
不对,或许还有一个人知根知底。可偏就是他的胞妹,又怎么会选择戳穿他的累累罪行。
“你这神经病朝三暮四,莫不是被这洵亲王迷得神魂颠倒,忘了某个在直廊等候你的人?”
蛊师放出怀里的白蛇,圈上李长乐的手臂惊得室内尖叫连连,她捂着脸缩在角落里,伸出一只手瑟瑟发抖:“我,我可没有朝三暮四,我是有相关事宜要跟他商议。毕竟毕竟无事献殷勤……”
思来想去,好像也是。蛊师收回白蛇,见她惊魂未定,退避三舍的胆小样,隐隐有些担忧,往后若是遇到强敌,知晓她空有内力没有根基,又爬蛇的诸多弱点,铁定是个拖油瓶。
“上次诊脉,你好像有比较深厚的内力?”
“你肯教我?我保证一定用心努力学!”
李长乐不断搓手臂,仿佛要将上边的鸡皮疙瘩搓掉,信誓旦旦说:“我知道,别人苦练数十年的武功,不是我这种临时抱佛脚能够学会的。我不求神功,只要能不给你添麻烦。”
“可以考虑。”蛊师指向门外,“他在直廊等你,马车已经备好了。现下你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别没事就走基层,没点神秘感。”
这蛊师脾气古怪,成日像是睡不好的神态,两眼眯眯,怒时睁开,一派闲情逸致,懒散不耐烦的样子。不过忠于彦珩,在他封笔后仍是相随。可见工作中,领导包办婚姻何其重要。
她心里想法诸多,面上和和气气,出了门就端起东厂督主的仪态,登上等候许久的马车。
入了直廊风摇树摆,梨花瓣若飞雪飘落,到了地上果真成了一滩烂泥,由着人踩十分难看。几个杂役扫了又扫,繁复不断,仍是解开不愁。
“参见督主。”
李长乐掀帘而出,摊手正接住一片粉边白润的花瓣,端倪片刻,出了个主意:“多叫几个人过来,将这些人花瓣采摘后拿到膳房酿花酒。剩下的,可卖到内城,不过卖出前必须严加记录,验货合格才能够出售。往后你们才能好过。”
三月刚来,梨花茂盛的日子也就那么一段时日,与其辛辛苦苦拿去倒,不如挣点钱过日子。
杂役闻言感激不尽,应了她的话退下。
“听闻阮毅琛还欠你不少银子?”身后传来低润之声,若酒一般醉人心田。
李长乐转身望去,未语先笑,一手竖起两个指头,一手张开巴掌,义正言辞地纠正他:“是两万五千两银子,且还有利息未算。”
此话正中下怀,忆起她跟彦洵大摇大摆去用膳,又掀起捕风捉影的言论,便心生不满。彦珩挑眉,故作不明觉厉:“如今物价水涨船高,俸禄赏罚自然也随之如此。此次早朝本应你来宣退,却擅离职守,剥去朕的颜面,朕很不高兴。”
双职位的俸禄已是达到三万两,若是依照三倍扣除,便是九万两银子。李长乐在脑海中快速换算,决定还是旧技重施,揣手挤出眼泪试图惹人心软,不料他早已识破,泼来一盆冷水。
“欺君之罪……朕要如何定你?”
眼泪立马收住了。
“那先从这个月俸禄……”
“你这个月的俸禄已经扣完了。”
分明救驾有功,怎么不赚反亏?李长乐暗自腹诽,又不愿以情谊做交易抿唇片刻,嗫嚅道:“臣……臣可以赊账,先预支一点吗?”
彦珩欲擒故纵,缄默半晌,抬眸似有水泽潋滟,溢出潺潺溶溶地宠溺。他抬手轻抚她的发,想要抚平她看不见的尾巴炸毛,语气含糖:“李长乐,用你平平无奇的一生做抵押怎么样?往后余生,由我来护你周全,守你百岁无忧。”
难以置信,素来口中藏刀的大狮子居然深情表白,莫不是喝醉了胡言乱语?李长乐仰首看他,白净地小脸漾起笑意:“你是不是想让我放弃为官机会,做你后宫中的一介女子?”
她是入了网的猎物,他觊觎已久,蓄谋已久,好不容易浅尝一口,下定决心要养在身边。
“若是如此,你当如何?”
彦珩望进她的眼里,除了星辰灼亮外,还有他鲜少露出的期许模样。明知答案不言而喻,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那种心在下沉,泛着闷疼。
李长乐是个聪慧之人,不急于回答,反而问:“倘若有朝一日,皇上要在天下与我之间做出抉择,又该如何面对?”
天下岂是权势,上到万顷碧空,下到深海河流,代国每一块土地上,都有臣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这往后的建树,还需不断完善。
彦珩从沙场出来,对国家与臣民有无尽爱护,在面对她此番提问,仅有片刻缄默,便郑重答:“愿以此生长报国,命与真心托付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