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上的彦洵在朝臣退下后，首次忤逆今上，无论如何也不愿在十七岁娶妻，引得大发雷霆，一本章疏从高阶上砸下来，翻开一看皆是要取李长乐性命的谏言。
他跪在冰冷墨砖上，手捧章疏翻阅，目光每往下一寸身子就冷一下，到了末尾“斩魅主内臣”五字映入眼帘，才意识到自己的欢喜给李长乐招来了杀生之祸。
他不顾礼节，扔下章疏跑出明堂，穿梭在甬路上，两旁的景物从身边掠过，一直到出了紫禁城外，支撑着膝盖气喘如牛，内心浮上惶恐不安。
他又强撑身子不适，捂着疼痛的胸口倚墙而坐，被守卫背回了亲王府，第一时间不是赶去良医所，而是后寝。
门还开着，有厂卫从里边搬东西，见了他行礼。
进去时，坐在榻边的王昔音望了过来，他便知一切都晚了，追问所有人，都没有一个肯告知李长乐的具体情况。
王昔音为了让他死心，编造说辞：“洵亲王不必找了，人午时已经拉去午门斩首，尸体到现在已经到了乱葬岗。”
“不可能，她不可能会死，她那般聪慧惜命，怎么可能会死。而且厂卫搬去的不止衣物，还有几箱我送出去的金子，说明人安然无恙，但被关押起来了！”
彦洵失魂落魄，与之前的温文儒雅判若两人，在亲王府中翻箱倒柜，连头上的冠掉了都不知道。他肺痨康复后有后遗症，疲劳过度就会有胸痛毛病，倚着柱子缓缓滑落，抓住王昔音的手逼问：“母妃，她到底在哪儿？”
王昔音热泪沾巾，思及被关进夷陵菜园的内臣，狠下心扬手打了他一巴掌，凝声低斥：“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你可知长乐为了保全你的地位进了夷陵菜园？你若真喜欢一个人，就该设身处境为她着想，而不是一意孤行！
你身为皇家子孙，更应该将这份情束之高阁，而不是去招惹她，置她于危险境地之中！”
彦洵脸色惨白如纸，揪着心口仰天长吼，愤恨自身的无能为力，躺在地上没半点礼仪。他眼底浮现一抹绝地求生的狠戾，看着王昔音，苍白地嘴唇吐出一句话：“倘若她是个女子，儿臣是不是就可以娶她为妻了？”
“你……你的意思是……”
王昔音大惊失色，环顾四周捂住他的嘴，暗忖难怪从未见过如此秀美的内臣，原来是女扮男装混入宫中。可依照代国律法来论，就是欺君之罪，同样有性命危险。
她摇了摇头，否决道：“长乐身份低微，即使嫁给你也只是一介同房丫鬟，连妾侍都做不上，又谈何成妻？
更何况她能爬上如今位置，便是个说一不二的女子，不可能甘于人下，做一个低若尘埃的丫鬟。
你若是真的喜欢她，就不该招惹她，应在当下风口浪尖，不动声色娶了公孙家的嫡女为妻，才能证明她的清白。”
“儿臣心中已经有了未来王妃的人选，不愿从几张画像里挑出共度余生的女子，那样跟母妃又有什么区别？”
彦洵的顶撞，让端庄贤淑的王昔音勃然大怒，厉声叫了出来：“放肆！我跟你父皇十多年来如一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也是这般成了一桩婚事！这是你父皇定下的亲事，岂是说不愿就能不愿的？！”
彦洵甩开她的手，扶着柱子爬起来，不断调整呼吸缓解疼痛，思索该如何破这盘死局。他明眸善睐，想到一个好主意：“倘若把她过寄到姨父门下做义女，便也没了那么大差距。届时娶妾又如何，儿臣愿意此生无妻。”
王家原是寒门，即使成了皇亲国戚，也没几个在朝中当大官，原因无非是今上不许。而王姨父为詹事府司经局的正字，是个九品官员，多年膝下无女。
李长乐过寄到门下，虽说嫁给他当不了正妃，可仗着宠爱当上次妃，莫说谏臣反对，就是天下百姓议论纷纷，也有代国律法来公道大明。
听及此话，王昔音犹豫不决，深知嫁给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丈夫是何等滋味，也不愿儿子再重蹈覆辙。她对聪明伶俐的内臣确实欢喜，若能成为一家人自是不错。
可她知道，金麟终非池中物。
“长乐如今关押在夷陵菜园，你要是想见她且等两日，母妃帮你安排时间。明早晨省，你就去跟你父皇认个错。”
听及条件，彦洵思索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
“带洵亲王到良医所医治，府中的宫女除亲信外，全部安排出宫，切勿走漏半点风声。”王昔音思维清晰，大事化小，对司宫明确吩咐。忽想起一件事，又叮嘱道：“紫禁城外的那两名守卫，把他们调到暗处，切勿让乾宁宫火上浇油。”
司宫心领神会，恭敬道：“臣这就去办。”
夷陵菜园。
余晖散尽，夜幕升起，菜园子的虫鸣窸窣不停。偶有嗡嗡作响的蚊子在耳畔响起，一柄蒲扇打来打去，一只手抓来抓去，终是睡不下，按时起来挑粪。
“惹，今天御厨是不是做菜加多了葱，怎么味道那么重，蒙上了湿布还是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味。”
李长乐手脚戴着镣铐，舀了一勺粪水淋菜，借着月色可以看到这附近的菜地还有人在耕种施肥，心想：这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一群人在战斗。
“这位，怎么称呼？”隔壁的老大爷问。
“本人姓李，名长乐。就是那个长命百岁，乐道此生的长乐。”李长乐拍拍胸口，忽然发现变成女子，才意识到裹胸布没有换，汗水浸湿全身黏糊糊的。
“你是我见过最能吃苦的人，好多人一开始来，都受不了这味儿，哭着闹着要出去。且没日没夜耕种，倒下不少人嘞，就你还生龙活虎！”老大爷赞叹道。
听及夸奖，李长乐种菜更有信心了，也不顾之前一亩地的菜成什么样，立马又开始刨土，嘴里没一刻停歇：“哪里哪里，这味儿还比不上‘大体老师’，更不及死了一周的人体的胀气恶臭，哪里登得上大雅之堂。
再说了，这就是有机化肥，全世界的人谁不吃有机菜？有什么可嫌弃的，这片菜地现在可是我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