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在夜里转大,淋进满是荒凉的梦里,那里有一片长满青草的坟地,躺着胖子、瘦子,还有姜玉颜,他们的身子沉入泥土里。
李长乐撑着一把红色绘梨花的油纸伞,雨水如柱而下,淋湿了她的黑色锦靴。穿在身上的赤色蟒袍,染上斑驳血渍。
“长乐,你是我生命里的一道光。”
清润深情地嗓音在耳畔响起,她从哀伤中抽离出来,察觉到身后有一双手,将自己牢牢箍在怀里。不是朝思暮想的彦珩,是可怕的彦洵。
她持着红伞往后挥舞,用力打到彦洵脸上,看到他玉色长袍染血,那张俊秀面容一如既往绽开温柔笑意,朝自己伸出手:“长乐,快过来。”
她拼了命跑,听到后面脚步声不断,尽管累得气喘吁吁,仍旧不停地跑,嘴里嘶喊:“滚开!不要追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喜欢你的!”
她摔了一跤,跌进泥泞里,看到那双绣蟠龙的靴子停在身旁,立马把脸埋进双臂中。听到一个低润之声说:“傻狍子,别怕,有我在。”
她哭喊着,埋藏在心底的愤恨难过倾泻而出,感觉周身很温暖,抬起头望去,彦洵的身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曾经在黑暗中追逐的那一道光,暖暖照在身上,终于睡着了。
翌晨醒来,李长乐浑身无力,喉咙干疼发痒。宫女见了,忙示意人把盥洗之物放到一旁,接过泡好的蜂蜜茶凑单到她嘴边。
“姑……督主大人慢些。”宫女碍于旁人在,依着后宫的规矩唤统称,以免被人嚼口舌。
李长乐脸色不佳,有些苍白,抬手抚额头有些凉,身上闷了一身汗,听到宫女解答疑惑:“昨夜下了一场倾盆大雨,督主大人发了低烧,不过已经退下了。来,先盥洗再食早膳。”
李长乐颔首,扫了眼桌上的官服,还有不见得的鲁班箱,问:“昨夜……今上可是来过?”
宫女轻点头:“今上来取章疏回去。”
忆起昨日她做梦魇的样子,宫女仍有些怜惜,十七岁的花样年华,竟做梦都是打打杀杀。挥舞着手,还望主公脸上打了一巴掌,若非疼惜,换作其他人早就没了性命。
而且还抓住了挥舞的手,抱在怀里跟哄孩子似的,露出鲜少的心疼表情,想来爱极了,
“你们都下去罢,我不习惯被伺候。”
李长乐把被褥叠好,整理榻上的边角整齐。随机褪下衣物,到屏风后泡艾叶浴。她躺在边缘,头一次在梦中将潜藏在内心的恐惧暴露出。
“宋泊淮……彦洵……无论现实还是虚拟,你都不曾放过我啊……朔月教和你,都等着吧。”
她握紧桶边,猛地起身擦拭,换上原来的官服,指腹掠过外氅,那是姜玉颜一针一线绣出的蟒纹,“我这个督主当的,连对你们的哀伤都不能一丝一毫表露出。但以后不会了。”
她推开门散去水雾,由着宫女带人进去收拾,伸了个懒腰,袖中被人塞了一封信。
上了轿子,她拆开信纸,可见劲逸几行字:北平暂在撒网,待你过去捕鱼,切勿被扰。吾尚未恢复现实世界记忆,未出现时空停滞现象。
末尾落字:玉泽。
到了宦官学院,还是古范安拍轿子,李长乐才从半寐中惊醒。掀帘见射击场上空无一人,不由问:“那些学生去哪儿了?”
“都在堂上认知,习武的也在前院练基本功。”古范安大袖一挥,指向场上架起的十八般武器,问:“挑一样兵器。”
“你愿意教我武功?!”
李长乐喜出望外,跟上他的脚步去挑兵器,发现都没用过而且用不好还自己没命的那种。不由叹道:“我觉得,我的针用着挺好,隐蔽性也高,这些物件带在身上麻烦。”
“两个人近身偷袭容易,多几个你就等着被刮吧。”古范安挨样介绍,“流星大铁锤、方天戟、大砍刀……嘿,忘了你现在是个女的。峨眉刺、铁扇、袖剑、束腰剑,这几样女子比较适合。”
李长乐指向束腰剑,“要那个吧,正缺腰带。”
她接到手中,是软剑依附在鳄鱼皮带中,能伸能屈,便围到腰上,感觉很是不错。
“把这两个沙袋绑到脚上,跑个十来圈。”
古范安翘着二郎腿,坐在棚下翘二郎腿,“愣着做什么,你想到时候拖我后腿啊?告诉你,就算他交代要护你,我也不会帮你一丝一毫!呵,还想走关系,美的吧你,要不就别去!”
要不要告诉他们,彦洵就是朔月教之人?
李长乐把沙袋绑到脚上,感觉重有千斤一般,试了好几次都迈不开腿,被古范安呵斥:“干什么,没吃早饭啊,才二十斤就跑不动了?”
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食早膳,抿唇不语,深知他是为了自己好,抬起脚先走半圈,等适应才迈开腿跑,不过三圈,已是累得大汗淋漓。
“没用没用,到时候连逃跑都不行。”
今日雨过天晴,骄阳似火,空气闷热至极。
古范安坐在棚子底下,用勺子舀冰镇果树,大口大口吃进肚里,仗着此处无人,嚷嚷:“快点快点,磨磨蹭蹭什么,才跑了几圈就不行了?!”
眼前的桃花树重影不断,李长乐知道这是中暑贫血现象,弯腰双手撑着膝盖,汗水跟水一样滴落。她喘气如牛,望向冰镇器咽了咽口水,感觉喉咙里藏着一个火炉,渴得要死。
但她很快收回视线,抬手抹汗,继续跑。
结果才过了半圈,力不从心倒下了。
正巧被打听来的彦洵看到,刚要慌忙奔去,一道玄色身影抢夺先机,解下沙袋把人抱走。
躺在棚下的古范安惊坐起身,尽管往日气定神闲,这回也是心突突跳。脚边的冰镇器碎裂成块,果蔬掉在地上,那四分五裂的沙袋,就像他的脑袋……某人发怒了,以后甭想要画了!
他忙不迭追去:“带去哪儿,我也是大夫啊!”
到了夜里,屋内的冰已是换了十批,榻上的人经过太医的治疗已经症状缓解。彦珩坐在榻边连折子都看不进去,扫了眼身后绑着四十斤沙袋,累得趴在地上的古范安,冷哼一声。
“依据阮毅琛传递回来的情况,已经被朔月教占据北平半边,显而易见是要公然与您为敌。”
主持扫了眼地上的古范安,淡淡道:“她要涉身冒险,虽是最佳人选,也是最大风险。”
万一遭遇不测,眼前之人恐怕会失控。
“她只能活着回来。”
“是。”主持心领神会,退下时踢了古范安一下,二人心照不宣,深知某人怒气未消,且已经决定亲自教导没有习武天份,零基础的李长乐。
窗扉未掩,春风徐徐吹来,晃得灯罩里的火苗摇曳,将彦珩脸上的心疼照得一清二楚。
他把李长乐的脚抬起,发现经过冰敷,已经没有之前肿胀,便依照古范安所授的方式按穴位。指腹掠过脚踝,有道被镣铐磨过的伤痕。
那日她为了救自己,奋不顾身闯入梨园。
女子的脚本应是细皮嫩肉,而她脚板底起了茧子,厚得跟沙场上的将士一般,显然没少奔波。当真如承诺所言,做了他的一双腿,跑遍各处,配合他的运筹帷幄,没有半句怨言。
“你太招人疼了,真的太疼了。”
低润之声中,透出难言的疼惜。
李长乐似乎又做梦魇,皱眉嘤咛一声,双手挥舞,踢了彦珩一脚猛地坐起!她环顾四处发现是乾清宫的寝殿,见彦珩别过脸去,把自己的脚塞回被褥里,把手放进水盆里洗。
她幽怨望去,适才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这厮温柔,还帮自己揉脚。现在净手,就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不由撅起嘴:“我饿了。”
这时宫女端食进来放置桌上又退下。
“周宽宏这几日去哪儿了?”李长乐问。
彦珩答:“廊下家。”
要是往日,他绝对不会去关注一个无用内臣,可爱屋及乌,知晓她会询问才去留意。
李长乐才想起来,之前要求周宽宏去往学院讲学,心中有些宽慰。正要趿靴过去用晚膳,发现靴子不见了,愣愣看向好整以暇的彦珩。
下一刻,伸手环住他脖子:“大狮子,抱抱。”
彦珩二话不说,把她抱到了桌边,往面前盘子里夹烤鸡翅、榛子酥、凉糕,还有炒兔肉。
“不对呀,你怎么会突然在射击场,还守在床畔照看,还不去处理政事,批阅章疏?”李长乐夹菜往嘴里塞,有点咽不下去,感觉这厮反常。
“白日刚下早朝,随朝臣相谈途径此处,见你半死不活,生怕丢了颜面才带回来。”
彦珩轻描淡写,撒谎信手拈来。
断然不会告诉她,司礼监秉笔已经被废除,她如今不仅坐拥万户,还是这二十四衙门跟东厂的最高掌权者。
他又多此一举道:“你熟睡时,我已批阅盖印章疏。但往后仍是你负责,切勿偷懒。”
李长乐点头,把兔肉夹出去,直言不讳:“我以前有多喜欢麻辣兔头,现在就有多讨厌。”
彦珩闻言忆起朔月教,那时候在斜坡对战看到一名披着黑斗篷,戴兔子面具的男子。而经深入云隐寺跟公孙兰的案件,他已经制造那次“意外”的凶手是彦洵。之所以没有撕破脸皮,是因为于他而言,这世上至亲越来越少了……
高处不胜寒,他愿意再给一次机会。
“吃罢,吃完我教你飞檐走壁。”
李长乐闻言欣喜不已:“当真?”
她笑靥如花,高兴得忘了吃食,眼睛比桌上的琉璃盏还要明亮。彦珩嘴角浅笑:“吃完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