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洵突然的暴躁,在此刻戛然而止,如惊涛骇浪后归于平静,浮浮沉沉,有着浪花拂过心田的凉。
他茫然若迷,声色透出明显敌意,却又矜持良好素养:“宋泊淮是哪位人才,长乐为何要提及?”
似意识到此人非同小可,他垂眸思忖片刻,脸上茫然转变为顿悟,扶住她的臂膀苦笑:“原来长乐冷漠待我,是因为我生得像某位故人……”
他的笑无奈又心酸,若是往昔,李长乐肯定会跟旁观者一样,对于他的情深无法抵挡。可袖中的下下签,染有百来人命,似烙铁一般烧灼腕处。
她眼神看透一切,嘴角噙有讥讽:“他与你生得很是相像,却在梦里辜负过我。
定亲当晚,他平静而又温柔地对我说:长乐,我很抱歉在这个时候做出决定,可我对你已经没有爱恋与激情了,感觉和你相处就跟和我父母相处一样,平淡如死水,没有一点起伏。”
她眸光渐冷,直逼琉璃眸子,捕捉到某种易碎的情愫,又如流星转瞬即逝。嘴上仍是继续阐述:“他还对我说:如果你坚持结婚,也不是不可以,但于我而言,能给你的也只有时间罢了。
因此决然,我记恨了很久很久。”
彦洵面色不佳,挂在脸上的浅笑僵住,绷紧下颌注视她。良久,吁出一口浊气,耐人寻味说:“那人不识好歹,好在一切都只是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
李长乐险些折断袖中签,高涨的情绪逐渐平息,决定还是不要以身涉险,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摊牌指认,不然惹怒对方得不偿失。
她目光有无意扫过彦洵的手背,三个月期限将至,就要再换一块新的皮,以此掩盖破绽。届时带着人证物证当场戳破,再无回天之力。
她以宦官学院为由匆匆道别,走时脚步一滞,忍不住劝导:“阿洵,能拯救你的,从来不是那一道莫须有的光,而是心甘情愿放过自己。”
她走到门外,隔着门扉传来窸窣地掸袖声,要将他的气息一扫而光。那狭长的影子映在门槛上,仿若水面残影风吹即走,无法捕捉。
“姐姐这就走了,我还没簸钱够呢。”
“你若想找我玩,可以去宦官学院,有望楼可供你参观,顺便跟周宽宏簸钱。他也会玩这个。”
对话到此结束,人已经走远了。
彦洵脸色惨白,克制已久的身体反应,在此刻抖若筛糠,捂着心口蜷缩在榻上。那种钝痛,从深处传到其他器官,挂着笑靥,泪却淌过脸颊。
他紧盯着门槛处,一直到余晖散去,才缓缓阖目,嘴里呢喃细语:“还有两个人……”
夜深人静,李长乐异常疲惫,躺在榻上仰视房梁,暗忖起初还顾忌彦珩伤势,想要瞒过彦洵的所作所为,而今看来必须及时止损。
通过今日交涉,可想而知,彦洵并没有因为彦励过世、宋凝疯掉、彦成项锒铛入狱而甘心。
李长乐双手交于腹前不动,嗅到一股淡雅花香,警觉屏息凝神,忽而忆起这是兰花的香味。
衣柜传来动静,有石块移动的声响在屋内细微响起。她下意识摸向腰处,这几日习惯用束腰剑,才意识到睡前已经换下,便抽出枕头底下的银钗,藏于袖中佯装入睡。
衣柜移动,说明后方有机关。
那人脚步很轻,几乎微不可闻,若非身上熟悉的药香味钻入鼻腔,李长乐不会意识到是谁夜袭。
她竭力表现自然,松缓身子平复心跳,后背却是冷汗涔涔,已经浸湿里衣。她感觉彦洵伫立榻畔,居高临下注视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犹有毒蛇爬过,却不知会不会被咬上一口?
“长乐,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清泉之声入耳,温柔又缓慢,却冷过寒冬。。
李长乐依旧没有动弹,仿若熟睡不闻人世。
他的手掠过肩膀,隔着衣衫点过锁骨,攀上纤细的喉咙,好像用手量了一下,徒然收紧!
李长乐心跳如鼓,因突然失去呼吸心神一振,呼吸有短暂急促,感觉有一股力量掐住脖子喘不来气。指尖不可细查地抖了一下,准备鱼死网破。
很快,他又及时收手,目光扫过通红的脸跟有掐痕的脖子,在她唇角落下轻轻一吻,走了。
却没有走远,过了半会儿石门才掩上。
他居然在直廊造出密道,不知通往何处……
李长乐如获大赦,躺在榻上满头大汗,用力喘息呼吸从窗缝飘进来的空气——病毒并没有转变为超级修复工具,几乎笃定,他在策反系统!
这足够说明,他就是现实世界的前男友!
“宋泊淮,你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李长乐眼皮犹有千斤,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翌日天气阴晴不定。
学院的射击场上前一刻还有舞刀弄枪,后一刻鹅毛细雨落,一个个小宦官躲到棚子底下。结果被那群严厉的草寇教头逼练蹲马步。
“我小时候……”彦晴晴伫立望楼之上,瞟了眼身旁教规矩的姑姑,端坐不动,蒙面不情愿嗫嚅:“本,本公主儿时也见过蹲马步,当时珩哥哥也在雨里,做得不好时还会被爹爹用棍子打。”
姑姑凝眉,俯身严肃提醒:“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无须跟一个内臣多费口舌,更不该守在此处,妄议陛下的旧事,犯了宫里的规矩。”
一口一个规矩,少女初长成,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要被调教成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的形象。
彦晴晴瞟了眼周宽宏,见他刻意保持距离,往后退步的举动很是失落。待听到脚步声,回首望去是李长乐:“姐姐,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李长乐负手而立,腰间缠有暖宝宝,看向拉开距离的二人,质问侍立一旁的番役:“学院只许有口谕的人进来,怎么还多了一个?”
番役看向规矩姑姑,秉公处理,也顾不得对方威逼警告,直接架着胳膊扔出宦官学院。
李长乐命人搬来翁跟铜币,往里边掷,似不经意提及:“过几日再去相亲,以免过了年纪。”
周宽宏下意识瞟了眼小公主,揣手想要拒绝,又明白自己高攀不上。便也没所谓说:“一切听哥哥安排,反正都要过日子下去。”
没了规矩束缚,彦晴晴放松不少,伸了个懒腰,望翁里瞧是一个字儿,郁闷要如何让李长乐赢一把。她小手抓起五枚铜板,懵懂无知问:“相亲是什么意思?可是像二哥哥那样要入洞房?”
李长乐耐心解释道:“就是跟陌生女子坐在一张桌子上权衡利弊,双方同意了就能成亲。”
她摸了摸下巴,等的就是官配产生花火,刻意引导,斜睇周宽宏一眼,别有深意说:“也同小公主想的一样……”
面纱下的可爱小脸有些委屈。
彦晴晴把铜板掷入瓮中,满盘皆赢,全然忘了这次要让李长乐成为赢家。她招手示意周宽宏靠近,水灵大眼写满认真:“笨花猫,珩哥哥说过,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你先跟我一起玩,就不能跟别的女子玩了,不然我会生气的。”
周宽宏挠首,只知自己的心思,看清别人的局却对自己的局丈二摸不准头脑。他忙作揖,焦急说:“公主殿下别生气。臣成亲以后,只要公主殿下想玩,就会一直陪着公主殿下一起玩儿。”
彦晴晴心里憋屈,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是滋味,顿时泫然泪下,伤心抽噎:“珩哥哥说了,只能要一个人陪着玩,就不能跟别的人玩儿。”
说完扔掉铜钱,抹泪疾步奔下阶梯。
李长乐看得津津有味,踹了周宽宏屁股一脚,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追啊,难不成还要我教你怎么哄人吗?”
周宽宏呆呆傻傻问:“”可……可以吗?”
“”我干脆帮你洞房帮你带孩子养老算了!
周宽宏屁股又挨了一脚,疼得龇牙咧嘴,边揉边追过去。伞也没拿,两个人淋成落汤鸡,导致小公主没看路摔了一跤,面纱都掉了。
到了这般年纪,女子面容不能轻易示人。
一旦见了,很有可能会赖上对方。
“公主殿下,臣以后不跟别人玩了,就跟你一个人玩,也不去相亲了。”周宽宏脱下外氅,罩住她的头带人钻进假山洞穴里,认真说:“真的,臣不骗公主殿下,骗你遭天打雷劈……”
“隆隆!”
闪电如游蛇划过夜空,雷声足足响了三下。
彦晴晴怔愣看他,大眼睛装满震惊:“你居然欺骗本公主,珩哥哥说了,这是欺君之罪。”
“不是这样的,臣想哄公主殿下开心,喜欢公主殿下,绝对没有任何欺瞒!”周宽宏情急之下,做出四脚朝天的姿势,满脸认真,信誓旦旦说:“臣现在同手同脚发誓,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隆隆!”
又一声惊雷响起,炸毁了他的自信心。
彦晴晴打了个喷嚏,有些羞赧自己的失礼,抬袖掩面转过身去,听着自雨帘中传来的隐隐呼唤,抛下一句话匆匆走了。
“珩哥哥同我说过,我们的国家会一直繁荣昌盛,根基扎实下去,绝对不会让我去和亲。”
娇俏的身影闯进雨雾里,像极了梦里的凡尘仙女。周宽宏看得有些呆痴,过了半晌挠首不解,拾起掉在水洼里的面纱,一个劲傻笑。
他后来将此事告知李长乐,才明白这是芳心暗许之意,只要再等上一段时日,花苞待放。
可那是代国最尊贵的公主,他一个小小的带班,没权没势又没钱,如何能够入帝王的眼?
作为护妹狂魔,彦珩又会如何刁难这名不称职不合格不入眼的内臣?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或许爱情最美好的地方,就是激励笨鸟先飞,使出浑身解数,去抓住仅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