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受关注的抉择有了结果,有人松气有人不安,皆在屋檐瓦下私语。无不道君在高阶之上,臣在低阶之下,即使有情之间也横着深谷沟壑,所有的揣测猜疑,都成了流言蜚语。
“才不是流言蜚语!哥哥同今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岂是他们茶余饭后能够议论的!”
周宽宏习以为常称呼,并肩而行时瞄了眼方领前拔地而起的山峰,忍不住伸手过去一探虚实,可还未得逞,迎面挥来一拳,整个人头晕目眩,脑门以肉眼可见速度肿起来。
他用手轻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委屈道:“哥哥,我总记得你是个男人。如今变成女人……哦哦哦,恢复女儿身,有点不真实。”
“学院开设你怎么不去帮忙,如今学识不高还得深造,若是碰上科举如何能够摆脱这命运?”
余光瞥见他藏于袖中的竹蜻蜓,李长乐恨铁不成钢,本欲捶向他的头顶,发现已经够不着了。流年若洪流穿山而过,她还剩余六十二年寿命,希望能够让身边的人都好。
“你今年多少岁?”
周宽宏待人厚实,打听消息灵通,生活却是过得迷糊,掰着手指依次数列,瞠目结舌:“哥哥,没想到我已经二十岁当了两年的宦官。”
两年没半点长进,仍是个稀里糊涂的带班。
“你若在朝为官,也能恢复原来身份娶妻生子,不必像宦官一般孤身一人。”彦珩如今爱屋及乌,自会对他有几分照拂。可若是此次孤身犯险,大动干戈不能回来,他往后前途未卜。
思及此处,李长乐计上心来,权衡利弊说:“择日给你安排亲事,跟人会面早日脱单。”
颇有老母亲临近撒手人寰时,操心孩子在世上孤苦伶仃,必须要看着他娶妻生子的良苦用心。
周宽宏闻言脑海中闪过小公主笑靥,心有小鹿乱撞,又深知配不上人,便挠首答应:“行,一切听哥哥安排。哥哥让我娶几个媳妇,我就娶几个媳妇;哥哥让我生几个娃,我就生几个娃。”
他言听计从的态度,逗得李长乐忍俊不禁,不由多看一眼,抿唇失笑:“憨子,娃娃是你想生就能生的吗?”
话音刚落,对面迎来一袭艳红大衫霞披,头戴双凤冠的公孙黎。她面容清丽,耳饰挂以珍珠,气质庄静宁和,有国母风范。
一举一动,皆是闺中所教的中规中矩的礼节。
“李督主,本宫正有要事与你商议。”
她未语先笑,没有半点敌意。
李长乐躬身回礼,用手肘碰向积郁已久的周宽宏,见他头一次胆大妄为,摆出苦脸毫不掩饰,罔顾律法不肯行礼。
“没关系,此次前来只请李督主走一遭。”
公孙黎自知当上正妻手段不光彩,难免引人不服气,早在出嫁前就做好了忍辱准备。她四处询问那木簪由来,得知是李长乐时心中惊讶,也未料到她放弃养尊处优的位置,愿做一个劳苦功高的臣子。
“你先去今上那边伺候。”
李长乐推了推站定不动,稳如泰山的周宽宏。
“哥哥有所不知,她得这皇后之位,是仗着今上当时落魄,硬塞进东宫去的。”周宽宏满脸写不服气,丝毫没理会皇后脸色难看,口出狂言不够,连礼节也没有顾及,便甩袖向乾清宫行去。
公孙黎这皇后当得别出心裁,纵使偌大宫廷仅她一人,但这备受宠爱的名分形同虚设。乾宁宫的亭阁楼宇也都是依照乾清宫照搬,不知意欲何为。
她端坐得体,做了个请的手势,李长乐自然落座,发现尽管外边模仿得唯妙唯俏,里面倒有些不伦不类。像是从旁人口中,加以想象来布置的内饰。
可想而知,她以夫为天,眼里都是他。
“李督主与今上也算青梅竹马,想来他所有喜好都了解一清二楚。能否……”
公孙黎羞于启齿,至从成亲那晚,也仅是去过乾宁宫门一次,还未进殿就被以处理公文为由赶了出来。她独守空房多日,尽管外人羡慕“专宠”,脸上挂不住地有些难堪,磨蹭半会儿,才道…“能否将今上从前种种告知,本宫好对症下药……额……”
她是根深蒂固的闺中女子,家父乃是老师出生,却没有习得半点文理,倒是对琴棋讨巧。
李长乐闻言不可抑制皱眉,啜了一口白茶,回味清甜,留齿醇香,脸色依旧淡淡:“太傅曾教导今上,难道皇后娘娘没有听闻一二?”
捕捉到她脸色弯眉抿唇,有些惨羞,使得李长乐觉得自己欺负人,便打圆场,详细告知:“今上非白茶不食,睡眠很浅除了……”
她欲言又止,实在道不出彦珩有听自己呼噜声就能熟睡的怪癖,便避而不谈,继续:“今上沐浴只用旃檀皂,好画喜墨,不大爱吟诗,为人口是心非。
看起来坚不可摧,实则内心柔软,比任何人都要温柔。皇后娘娘还需耐心,水滴石穿。”
殿外树叶沙沙,春风拂过少年的脸庞,他龙纹锦靴停在门帘后,斜睇欲要发言的司宫,不经握紧袖中拳,竟有难以言喻的紧张。
待听及“不大爱吟诗”、“温柔”时,不可细查地努嘴,垂眸掩去不悦,只觉像极了老夫老妻,在某一日遇到邻居,谈及自家那别扭的相公。
“他腿伤还未痊愈,需得每日药浴,浸染半个时辰才能起身,宽衣后就算天冷也别让他上榻。先在屋内走上几圈出出汗,再擦身子入睡。”
李长乐眼底清明,谈及此处蓦然忆起初次药浴乌龙,天太冷缘故发脾气,一直闹要进被子。
她并未察觉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抿了一口白茶继续说:“他的腿坚持施针刺激穴位,要是不懂可以向蛊……侦缉组的古带班请教,切勿让旁人来弄,他只信几个人。”
公孙黎听到后面,心如刀绞,竟羞愧自己的欢喜一文不值,连他最基本的生活习性都不知。她从李长乐身上,看到深入骨髓的欢喜,不经问:“李督主如此欢喜,为何不肯与今上……”
“我与他出生入死,历经千帆,明明才到思春年纪,就已经明白所谓爱,除了彼此还有信仰。”
闺中女子弯眉不解,端起的仪态也有些松懈,呈现出向往迷茫神情,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崇拜。她不由自主问:“今上的信仰是什么?”
“无愧天地,无愧山河,无愧臣民。”
三个无愧,飞镖似的击中彦珩的心,那种被李长乐吃得死死无法动弹的暖意,从脚底漫到头顶,使得鼻尖发酸,竟有些惭愧对她的纵容。
他的傻狍子长大了,要闯进森林直面豺狼虎豹,英勇得令人心疼。他依稀记得漆黑混沌的凹穴中,她害怕得瑟瑟发抖,仍是挡在身前,举起手铳瞄准敌人,没有打算将他弃之如履。
“你若想搏他欢喜,不妨送烟墨,在内城有家姓刘的就不错。不过千金难求,要花些功夫。”
李长乐话到此处,秉着尽量不要惊吓到这位难得入宫的闺中小姐的心思,斟酌说道:“朝堂风云变幻,他所坐之位累累白骨,背靠浩浩山河。
所要处理的事情多了,往后再添人进后宫,便要擦亮眼睛。他提拔公孙家,你不能过于倚仗,否则亲朋好友打着天子之威为非作歹,损了他的颜面。”
公孙黎谨记在心,本以为李长乐会像生父所言费尽心机为难自己,可如今心平气和,显得她的故作宽容十分狭隘。她绞着衣袖,露出女儿姿态,毫不掩饰地担忧:“李督主可是要去什么地方?”
门帘后的彦珩也未料到情敌相见,意外平静,且这新任皇后对她言听计从,谈到最后担心起她的行程安危,不经摇头失笑。
警觉动静,李长乐眉眼一肃,袖中银针飞射而去,不及彦珩敏捷侧身,掉在地上发出泠泠脆响。她凝眉前去查看,竟没有半点踪影。
唯独飘逸门帘,有一处遭人揉出褶皱。
殊不知,那偷听的人要面,轻功也是出神入化,一个翻身掠门而出,便是藏着心事久久无法入睡。
“李督主这是怎么了?”公孙黎也过来查看,那掉在地上的银针泛寒渡毒,惊得用手背捂住,眼睛瞪得跟灯笼大的看她,忧心问:“可是有刺客?”
李长乐凝眉摇首,得出结论:“一只偷听墙角的猫罢了。往后有何不解,再作讨论,你且好自为之。”
她匆忙跃下玉阶,也不再逢场作戏。
公孙黎蓦然忆起那日成亲时,李长乐横在中间的戏剧,如今才觉得冥冥之中,自有上天安排。
清丽面容不经绽开浅笑。
“皇后娘娘好像很喜欢李督主。”
她眉眼弯弯,毫不掩饰夸赞:“她,极好。”
红墙高筑,桃花始盛开,甬路上繁花护送。
李长乐晃着琵琶袖,心情颇好的去往司礼监,正迎面碰上清风霁月的彦洵。他逆光而来,脚踩黑影,一半观音一半修罗,摊开手是猪羊荷包。
“长乐晨时忙,总是忘记食早膳。”
李长乐胃里翻江倒海,依稀记得天寒时有个宦官送来此物,在她拒绝之后死于深巷之中。该起命案的相关记录,如今还在侦缉组架阁库。
宦官的命,没有人会在意。
她顺势借过,拆开前突然问了一句:“投毒?”
彦洵温润回答:“长乐是生命里的一道光,要是消失世上,所有人都得陪葬。包括我自己。”
这一次,他们都戳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纸。